第四部分

附錄A 流動?城市?閱讀狂想曲

——李欣頻

讓我們想像這樣的一個城市:所有的建築都在移動,地表有些地方像是迴轉舞台,有些則像是軌道,我們要去郵局辦事,我們得先在內建雷達的筆記本電腦上,找到郵局目前的所在位置以及移動方向,像是在預測颱風路徑,算好自己與郵局的互動速度,如此才能在下一個路口,攔截到郵局的大門,順利寄出一封包裹。

郵差也必須在電腦中,找到他欲投遞的收件人目前最新行蹤,他必須要有福爾摩斯偵探式的敏銳度,他必須事先閱讀很多關於這位收件人的數據,包括她常去的餐廳、她常光顧的店、她的自設網站、她公開出版的日記、她的行程,以及隨時改變計畫路徑的情緒,包括她即將發生的戀情,郵差必須守時,因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不能再發生,通報必須實時。

如果郵差讀不透收件人的心思、不能感同身受地進入她的靈魂,用她的眼光走著她的生活路徑,他就無法順利地將包裹交到她手上。

所以我們得常常一邊躲避迎面而來的警察局、法院、監獄,一邊往跑得很快的書店迫近。書店跑得很快的原因,是因為裡面有幾個很心急的創作者,帶著想像力,以夢的速度往前沖,而且飛得老遠,常超出地球軌道,橫衝直撞;如果不想跟著團團轉,就算平日在路上買菜,也很有可能撞到一本書,是從書店的離心力飛出來的一本關於飛行的小說。這就是生活在這高速知識城市中的離心效應,無論你人在那裡,很難不與別人的思想擦撞,然後等傷口癒合,就能長出新的表皮組織,別人的細胞已經與自己溶體新生,我們越來越能知道別人的心思,別人也懂得我們的傷,然後我們的和平才開始。

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則選擇坐在家裡客廳的窗邊,一動也不動地,因為人間事物在他眼前飛快地流動消逝:一棟新大樓在他眼前蓋好,然後又高速移出他的視線再也不回來;一個長得像他初戀愛人的小女孩在他眼前變老,相對地,他的不動似乎可以中止時間向他催老,然後他低頭緩慢地翻著他已經讀了好幾年的《追憶似水年華》。

年輕人則在移動快速的辦公室中,努力地抓取跑得更快的流行信息,他想以更有效率的行動,增加自己手上剩餘可以用的時間,他以為擠身進世界高速的中心,時間就走得比較慢,但他錯過了一朵花經過的四季,錯過了一場午後雷陣雨,錯過了一對戀人的激動親吻,他錯過了生命的歷程,他瞬間老化。

所以一台時間倒走的筆記本電腦,變得很受歡迎。根據這台電腦,人一出生,就是老年,然後變中年,然後青年、童年、嬰兒期,所以我們是從生死書開始讀,然後讀回憶錄,讀歷史,然後讀勵志書、理財書,到教科書,到童話故事,越小的孩子越有智慧,越有想像力,越有體力,越有勇氣,就像我們得向西藏的轉世神童頂禮一般。

這個城市因為還在移動,時間還在流,所以我們無法停止閱讀。

附錄C廣告字戀後副作用

——李欣頻

我似乎正在失去自己。

30多年來,我從完全不知道如何與自己對話,到開始用畫畫與自己溝通,最後決定以最方便的文字書寫去認識世界……我花了非常多的時間去了解並重新詮釋每個字、每個詞所傳述的物件、事情及感覺。在與別人之間一次次溝通上的誤差與挫敗,讓我不再相信既有的字彙,因為那已是別人以訛傳訛後的結果,而且開始嚴重失真,以致於非常容易地誤用、失焦。於是我開始慢慢地建立一套自己的語彙及敘事系統,讓自己可以精確地傳達自己的想法,並運用自己迷戀的辭彙,書寫在每一份文件上──傳真、上課筆記、日記、書信、電子郵件、廣告文案、存證信函、抽獎數據、客戶數據、觀影后心得、期中報告……我無法運用既有的文字格式,因為那會讓我中斷成串式的思考。我用自己思考的節奏如實地書寫自己的聲音,而且不願修改。

文字是我的鏡子,我的世界是由字與圖所建構,這也是我不擅與人用口語準確談話的原因,我說的總不是我所想的,老口是心非,所以乾脆用寫的。但話說回來,我可以用文字與別人完美的溝通嗎?似乎也不行,因我的文字只能代表那一秒鐘浮游的想法,文字永遠無法全述自己,包括潛意識的部份。所以連我自己在內,無人可以透過文字認識我的全部,但無庸置疑地,文字是我自己建構存在的最重要機制。

只是,當文字全數出版之後,我眼前的這面鏡子開始複製出成千上萬的影像,不知道是鏡相還是幻覺,所有的人可以透過手中的鏡子折射出部份的我,甚至開始有人複製了神似的語彙,與思考。文字當然有權被複制,思考也可以完全合法地被繁衍,猶如自己25歲的文字有著村上春樹的影子,26歲的文案可以看到卡爾維諾小說的痕迹,但是當我發現自己熟悉的語言模式開始長出新的感官、新的神經,有了新的名字,開始以我不知道的方向在延伸時,我頻繁地在房地產的文字、電影或藝術活動的文宣上,看到近似的文字用法,連說話的語氣都很像……和自己曾經親密的對白,被複制在自己不熟悉的媒介上,我已經弄不清那些到底是不是出自我的筆下,究竟是我失憶了,還是相似的人愈來愈多,我的知己、我的手足、我的雙胞胎、我同母異父或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陸續現身,血親族譜之大讓我不再孤單一人;滿街的維羅妮卡,讓我尋覓30多年的自己找到存在的證據。驚悚的是,當看到有人寫得更像自己時,就像在電影屏幕中看到自己不曾演出的映射,或是從陌生人手中收到自己的名片那樣令我不安。究竟誰是我?誰寫出我?誰比我還了解我?誰在主宰我而且預言我?誰在同步活出我?複製我並且狎玩我?異化我?改造我?在我不存在的時空虛設我?當別人寫得更像我,而我開始寫得不像自己的時候,我該歸屬於誰的風格?我要更換語彙嗎?如果換了,那還會是我嗎?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我?我難道是一個被虛設的身份,活在近似網路複製的生態中?當電腦關機,我就隨電源消失?該怎麼辦?我正在失語。

對我而言,這麼重要、是我用來獨處的聲音,已經因為大量的回聲而傾聽不到自己。有人說,一個人一生只能寫一部小說,接下來的只是也只能不斷地複製自己而已。

創作經由一連串的繁衍,固定的路徑形成風格,經過再版,變成流行。然而風格一旦變成流行,獨特性就會因大量的消費而消失,它們怎麼可能共存?換個角度想,如果風格不能流行,那風格該由誰來確立?山本耀司說風格是一種格式、一面鏡子、一種監獄,足以反映自己,模仿自己,耽溺自己。當風格建立,自戀體系也同時完成──然而,何時要掙脫牢獄?需要從自己的保護網中解脫嗎?監獄之囚也是一室之主,自囚與自由租界區只是一念之差而已。

所以山本耀司很篤定的說,他不怕自己被抄襲,就像三宅一生,或許有人偷得了他的觀念,卻沒有三宅那樣精確的技術,得以完美地呈現三宅的風格,達到他的境界。就像文案,即使複製得了思維,用了相同的辭彙,可是卻無法有相同的敘事方法、相同的腦中影像與陳述邏輯,如同聲音是可以被模仿的,但唇形不行。

為何自己變得如此戒慎恐懼?當時決定出版自己的廣告文案作品,不就是想借著發表,讓更多人能靜下心來看這些苦思良久,卻稍縱即逝的廣告文案?我需要的是更專心的讀者,而不是心不在焉的消費者,出版不就是為了讓文案存活的時間得以不受廣告昂貴檔期的影響而恆久不滅?如果沒有市場,就連書也不能存活,需要更多讀者這件事情,變成廣告字戀後的副作用,是當初始料未及的。

文案與文學,自出書以來爭論已久。我的廣告文案書,是我不想弄清楚的文案與文學新中間路線,其實沒什麼好去急著定義的。有著廣告血統的彼得?梅爾,他的焦躁找到了文學的出路,我也不過是一個在廣告與文學的夾縫中求生存的文字書寫者:在文案中逐一建立自己的敘事觀點,廣告創作之餘,在紙的背面同步書寫另一種文類,比較黑色悲觀、比較批判反省的那種,我沒有向誰靠攏的意圖。

關於以上的矛盾、不安與失眠失序,或許可以像電影導演安哲羅普洛斯《永遠的一天》那樣,一個詩人向路人、窮人、孩子買辭彙。與其坐困在複製、失格及自我迷失之中,不如去旅行用旅費收買別人的生活語彙。新的字、新的收集形式,有可能新生新的語文系統,我建議文字創作者的精神療養院應設在市場、漁港、工廠或機場旁邊,面對源源不絕的俚語、粗話及直言不諱的生動,這些情緒性的字眼只需精確而完美地場面調度,原創已足。這是一種退化?抑或是進化的唯一方式呢?

我也不知道。

封底推薦語

李欣頻是年輕一代華人廣告圈中的佼佼者,她延續了傳統文案的精髓,並進行創新,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陳剛(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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