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故地

在釧路機場迎接秦奮和梁笑笑的是一位皮膚黝黑戴著棒球帽的男人,他是秦奮多年前認識的一個朋友,秦奮稱呼他「鄔桑」。鄔桑是上海人里少有的那種很幽默豪爽的人,移民日本已經十幾年了,娶了日本老婆,有兩個孩子。

秦奮和梁笑笑走出機場,在接機的人叢中尋找。看見鄔桑手舉著他的名字,不敢相信地打量著對方。兩人幾乎同時豁然認出。互相猛烈擁抱,把梁笑笑晾在了一邊。

鄔桑拍著秦奮的背說:「快二十年沒見了,我還怕認不出你來了,還寫了張紙舉著,沒想到你還是那湊性。」

秦奮笑著說:「你就是眼神比日本人賊點兒,乍一看還真以為是日本鬼子呢。」從鄔桑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他向梁笑笑介紹說:「這是鄔桑,我出國前天天混在一起的哥兒們,這次他陪咱們視察北海道。」

梁笑笑伸出手,說:「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鄔桑馬上收斂,一本正經地用日本人的方式向梁笑笑鞠躬,說:「梁小姐,很榮幸能為你效勞。」

梁笑笑一邊點著頭,一邊不時「噢……噢……」地給以回應。但其實,她一句也沒聽進去。望著機場似曾相識的建築和環境,她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個難忘的日子……

三年前,她臉上洋溢著抑制不住的興奮,神魂顛倒地跟著熱戀中的謝子言,也是從這裡走出了機場。老謝憋了一路急著想吸煙,她拿著打火機就是不給點,老謝求她,她把煙捲從老謝的嘴上拿開,指指自己的面頰,老謝像哄孩子一樣吻了她一下,她這才為他把煙點燃送到他嘴上……

在那些像蜜月一樣的日子裡,她被幸福所淹沒,以為擁有世間的一切。她覺得,自己就是為愛而生的,也是為愛而活著。除了愛,一切都不重要。她從沒有睜開眼睛看看現實,即使以為自己睜開了,實際上也什麼都看不見。愛滿滿當當並且四處流溢著,遮蔽住自己的視線。

當時就有朋友說她傻,讓她趕快離開謝子言,但她根本聽不進去。她認為奇蹟已經發生在自己身上了,在奇蹟面前,平庸現實里的所有陳規陋俗和規則束縛,都會化成齏粉。那時候,她是多麼自信啊!

現在,當她想到這些,心裡一陣絞痛,不知不覺駐足在人流中。聽到走在前面的秦奮叫她,梁笑笑才回歸現實。

車外的景象在不停地變幻著。這裡有點兒像中國北方的某些地域,很開闊,比較荒,遠方丘陵綿延,給人一種蒼涼大氣的感覺。

秦奮望著窗外。突然他看見了什麼,大喊一聲:「鄔桑停車!」

鄔桑和梁笑笑都被他嚇了一跳,車速急減。秦奮扭著脖子指著道旁說:「我得進去拜拜。」

梁笑笑扭回頭望向車窗外,看見山林中露出一座白牆黑瓦的寺院,山門上寫著三個蒼勁的大字:「西來寺」。

汽車倒了回去,駛入寺院前的停車場。

寺院的山門緊閉,鄔桑找到側門,敲了敲,裡面出來一位年長的僧人,兩人用日語交談了幾句,鄔桑連連鞠躬,走回來對秦奮說:「今天寺院不對外開放,你拜不成了。」

秦奮不死心,說:「你跟他們好好說說,我們是從中國來的,就想今天拜。」

鄔桑懷疑地打量著他,說:「我記得你不是什麼都不信嗎,你是一壞人呀,怎麼這麼執著了?」

「我現在有信仰了,老天爺發我這麼漂亮一媳婦,我一定得燒燒香。」

梁笑笑說:「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嫁你呢,再說這又是日本的佛,也管不了你的事呀。」

秦奮馬上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制止梁笑笑,態度嚴肅地說:「可不敢胡說,佛是不分國家的。北海道是我的福地,你見佛就拜肯定吃不了虧。」

鄔桑說:「行,沖著你撿了梁小姐這麼大一便宜我再幫你去說說。」

鄔桑又返回去敲門,經過一番交涉,對方終於同意放他們進去。鄔桑向他們招手,秦奮拉著梁笑笑跑過去。

鄔桑對秦奮說:「人家裡面有活動,進去之後要安靜,不要喧嘩。」

秦奮三人走進寺院的側門,按照日本的習俗脫了鞋,跟著身著黑色和服的僧人走進裡面的庭院。

這時秦奮才發現寺院里站著許多人,都穿著黑色的西裝,戴著墨鏡,神情凝重。守在門口的人看見他們進來,向他們深鞠躬,之後迅速迎上來把一朵朵白色的紙花別在他們的胸前。秦奮覺得不對勁,剛想問話,被鄔桑一把將他的嘴捂住。

鄔桑在他的耳邊悄聲說:「這是日本黑幫的葬禮,你非要進來我也沒辦法。」

秦奮馬上變得很緊張,也悄聲說:「那咱們趕緊走吧。」

「走不了了,你要是現在走他們會認為你是對死者的不敬,你麻煩可就大了。」

秦奮問會有什麼麻煩?鄔桑說麻煩倒不太大,就是走之前先找把刀把自己的一根小手指頭剁下來,包手絹里送到祭壇上祭著。秦奮一聽後背直冒涼氣,說我要再少根小手指頭更找不著對象了。鄔桑被逗得吭哧吭哧一個勁兒笑。

從四面八方都有人轉過頭來,無數道凜冽兇狠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他們。鄔桑嚇得不敢再說笑,示意秦奮和梁笑笑像大家一樣跪下。

三個人跪在人群的後排,鄔桑作了個手勢,示意秦奮表情要悲痛一些,秦奮馬上換成一副沉痛的表情,跪在他一旁的梁笑笑偷偷看他,忍不住想笑,急忙低下頭,使勁忍著。從後面看她的雙肩有些微微顫動很像是哭泣,其實她是忍不住在笑。

前面的人開始磕頭,梁笑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秦奮,秦奮也趕緊伏下身去磕了一個頭……磕過頭後,眾人直起身來,雙手合十,嘴裡嘰嘰咕咕念叨什麼。念叨一會兒,「啪、啪」拍兩下手掌,拍完又念叨,念叨完又拍……

這仨人也學著眾人的樣子叨叨咕咕、拍巴掌。梁笑笑叨咕的聲音很小,不知在說什麼。秦奮說的是:「尊敬的死者安息吧!請你保佑我和梁笑笑心想事成,終成眷屬,白頭到老。日本的神希望你很靈,保佑著我們成雙成對回到北京……」

鄔桑則咬牙切齒地詛咒說:「秦奮你個小赤佬要是我被剁了小手指那你得把自己的兩個小指頭都切下來給我我只有變成六指才能補償你給我造成的損害……」

葬禮很長,儀式過程也很複雜。這三人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瞎混著,終於捱到了葬禮結束。汽車重新上路了,三人不覺一陣輕鬆。

鄔桑看了一眼拉長著臉的秦奮,說:「我剛才用餘光看你,好像你還真哭了是嗎?」

聽鄔桑這麼一說,梁笑笑終於忍不住笑起來,她兩手捂著臉笑得彎了腰。

秦奮惱羞成怒,質問她:「你沒哭嗎?我看見你剛才也抹眼淚來著。」

梁笑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不敢笑使勁忍著,把眼淚給憋出來了。你真是太可愛了。」

鄔桑說:「山口組的人一定覺得中國人真仗義。非親非故大老遠趕來哭一鼻子,不讓進都不行。」

梁笑笑興奮地問:「唉,鄔桑,你說他們會不會覺得咱們也是幫派里的人呀?」

秦奮也忍不住笑了,說:「你們丫誰也別惹我啊,告訴你們我現在可算是道上的哥兒們了。」他嗅著鼻子問鄔桑,「這是什麼味,你們聞到了嗎?好像是硫黃的味。」

鄔桑說:「你的鼻子還真靈。梁小姐你不是來過北海道嗎?去沒去過硫黃山?」

梁笑笑心裡咯噔一下。是的,她當然來過。她好像一下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她捂著鼻子,謝子言背著她走下荒蕪的火山……

她趴在老謝的背上,剛開始還嘻嘻哈哈,逗他玩兒,拽住老謝的頭髮,喊「駕!駕!」。但不久,她看到老謝的額上滲出了汗水,腳步也踉蹌起來。她說:「你把我放下來吧,我自己能走!」謝子言不放她,也不說話,雙手抓住她的腿,勒得緊緊的。她不安起來,撫摸著老謝的頭髮,說:「你再不放,我可咬你了!」謝子言說:「咬吧,咬也不放。」又說,「如果現在火山突然爆發,我們一起被埋在火山灰里,你就知道我對你的真心了。被後人挖出來,也是我對你愛的證明……」

梁笑笑知道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因為在前一天晚上,她還為謝子言什麼時候離婚、什麼時候和自己永結連理大鬧過一場。老謝當時沒有說更多的話,但是事後她發現謝子言當時屁股下面的棉座墊,被撕扯得開了線。那天晚上她喝了好多酒,但是其實她也了解他的隱衷。可越是了解,她就越覺得無望,就越痛苦。

她在老謝的背上聽到了他的這番話,被深深感動了……

鄔桑見她沉默不語,拽了她一把,說:「哎!問你話呢!」

梁笑笑緩過神來,出了一口氣,「哦」了一聲,說道:「是不是也叫臭山,是一座活火山,一千七百年前爆發過一次,至今山上都一直在噴煙,釋放出來的氣味特別臭,熏得人都喘不上氣來。就在這附近嗎?」

鄔桑問:「想不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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