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數字上的風景

離開電車路,下了一道緩緩的斜坡,就是這家人了。附近有許多人家,都圍著竹籬或木籬。安田家圍的是密密的木籬,一所整齊雅緻的平房,果然是宜於病妻養病的所在。

三原按了大門的電鈴。裡面「鈴——鈴」的響起來。他儘力使自已平靜下來。這樣情況的訪間,怕是不無困難吧。

大門向里打開,出現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年女僕。

「我是從東京來的,姓三原。和安田先生是很熟的朋友,今天到附近來辦事,順便探望一下夫人。」

老女僕彎著腰,仔細地聽了三原的話,便轉身進去報告。

「請進吧,」老女僕重新出現時,跪下雙膝說道。

三原被領到後面的客廳。客廳約有八張席子那樣大。太陽光從南面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半間屋光亮亮的。一張床正好架設在陽光里,早春的太陽把床單照得潔凈異常。

臉色蒼白的女人從床上欠起半身,迎接客人。老女僕把一件外褂給她披在肩頭。外褂的顏色是白地紅點,和人與床的顏色恰成強烈對比。特別顯得鮮艷。看她的年紀,也就是三十二三歲。頭髮鬆鬆地束著,瘦瘦的面龐上,似乎是為了接待客人才連忙淺淺地化了妝。

「第一次問候,就來得很突然。」三原說道,「我姓三原,在東京的時候,常和安田先生來往。今天有事路過這裡,順便來探病,禮貌不周,請不要見怪。」他並沒有把有警視廳銜頭的名片取出來。

「真是不敢當。我就是安田的妻子。安田多靠你幫忙了。」

安田的妻子相當漂亮。大眼睛,高鼻樑。從兩頰到下巴顯得削瘦,但是並沒有顯著的病態。面色蒼白,額頭頗寬,一看就知頗有城府。

「身體最近好嗎?」三原問候她的病體。話說得很含糊,心裡未嘗沒有內疚之感。

「多謝你。這是長期病症,我也不希望很快好轉了。」病人帶著淺笑回答。

「不是這樣講。不過,這些日子氣候好起來,身體也會好轉吧。今年冬天有些冷。」

「這個地方,」安田的妻子眯起眼睛望著玻璃窗上的陽光說道,「冬天還算暖,據說比東京高三度,就是這樣,也是冷得不得了。這些日子才暖起來。」

說到這裡,她抬頭望著三原,一對大眼顯得很清澈。

「我直問一句,先生和安田在一起,彼此時常有照顧吧。」

「啊,是的,是的。」三原含含糊糊答道。情形很尷尬,他還要準備將來和安田見面時怎樣自圓其說。

「是嗎?我看安田要多得你幫忙了。」

「不,不,我麻煩他的時候多。」三原的額頭都出汗了。

「那麼,安田先生時常到這裡嗎?」他連忙改變話題。病人聽了,慢條斯理笑道:

「他是個忙人,可是還是每星期來一次。」

這和從安田那裡聽來的完全一樣。

「越忙當然越好,只是對不住你了。」三原一邊說,一邊張望病室的四周。床旁邊的橫桌上,堆著大量的書籍。看樣子是病人病中消遣閑讀的。最上面可以看到的是文學雜誌。沒有娛樂雜誌,這倒令人感到意外。另有一疊很高的書籍,最上面是翻譯小說,下面的書籍厚度都差不多,也有像小型雜誌。看不到封面,所以無從判斷是什麼書籍。

老女僕端茶出來。三原這才覺得到了該走的時候了,於是坐在椅上致意道:

「倉促訪問,很是失禮。請多保重吧。」

安田的妻子拾起雙眼看他。眼角雖略顯老意,眼睛卻極清澄。

「實在不敢當,多謝。」

三原把探病的禮物送上,她在床上欠身道謝。三原這時才看到她的肩膀確是削瘦。

老女僕送到門口。三原在穿鞋的時候,若無其事地細聲問道,「是哪一位醫生看病呢?」

老女僕順口答稱,「大佛前的長谷川先生。」說著,還指點了方向。

三原坐電車到大佛前下車。還像來時一樣,小學生一路吵吵鬧鬧的。

馬上就找到了長谷川醫院,三原遞進了自己的普通名片。

院長已經白髮蒼蒼,但梳理得很整齊,一張大臉,面色通紅。他把三原的名片放在桌上,兩人相對坐下。

「想打聽一下安田的妻子的病況。」三原道明來意之後,院長的眼光從名片轉到三原身上:

「是公事?」

「是的。」

「是想知道病人的秘密嗎?」院長間道。

「不,不打算打聽秘密。只想問一下這位太大的病情。一般的談談,就很好了。」

三原說了,院長點頭,吩咐護士把病歷取來。

「她的病是肺結核。屬於開放性肺結核,是種長期病,很難痊癒。她已經病了三年,會好的希望是很小了。我曾經和安田先生講明這一點。目前正注射新的特效藥,希望保持原狀。」院長這樣說。

「照這樣說,是要經常睡在床上了?」

「睡一陣,起一陣,還是可以,只是不能出外。」

「像這種病情,完全不能出外嗎?」三原問道。

「不,偶爾散散步也是可以的。她在湯河原有一門親戚,有時就到那裡住一兩晚。像這樣程度的走動,還是可以的。」醫生答道。

「那麼,閣下每天去看病?」

「因為病況沒有什麼顯著變化,不是每天去。只是每星期三和星期五去看一下。星期天下午也有時去。」

三原聽著頗覺奇怪,院長含笑說道:

「那位太太對於文學有興趣。一般的病人多喜歡徘句啊、和歌啊,那位太太卻喜歡看小說,自己還寫一些短篇呢。」

三原聽到這裡,想起了在病室看到的文學雜誌和翻譯書籍。

「我也喜歡寫一些東西,和朋友編了一本薄薄的刊物。那位太太也喜歡看,我在星期日下午去和她談談文學,她在半年前還寫過隨筆。」

院長談得興起,間他願不願意看看刊登那篇隨筆的雜誌。三原答稱願看。

「就是這本。」原來是一本名叫「南林」的雜誌,薄薄的,三十頁上下。三原掀開封面,先看目錄。

「數字組成的風景」的題目下面,署名「安田亮子」。啊哈,三原這才知道,她原來叫做亮子。他於是開始閱讀這一怪題的文章。

「長期卧病床榻,很想閱讀各式各樣的書籍。但是,最近期間的小說大部索然無味,很多是只閱讀了三分之一,就興趣全失,而告放棄。某日,外子還家,把火車時間表忘在家裡,我在閑極無聊時,取過閑看。睡在病床上的我本來與旅行無緣,竟意外地發生興趣,它比粗劣的小說還有趣味。外子時常公出,購買的火車時間表很多,似乎對於時間很為注意,那知,它們在實際網途之外,對於病床上的我還另有不實際的用途。

時間表裡詳細列明日本車站的站名,一一讀來,我就一一設想當地風景。地方支線的站名大有令人空想之餘地。豐津、崎山、油須原等,乃是九州鄉間車站站名。新莊、津谷、余目等,則是東北某地的站名。每逢看到油須原這一站,腦海里立刻浮現出樹木繁茂的九州南部農村模樣;看到余目車站,則又想起荒涼的東北地區的某一小鎮。因此,每當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就打開火車時間表,任意瀏覽,也就隨意在日本全國之內,天南地北,四處遨遊了。

有此經驗之後,我的空想又發展到時間的領域。例如,我偶爾看鐘,現在正是下午一點三十六分。我就遍尋火車時間表,尋找火車在十三點三十六分到站的站名。首先尋到的是越後鐵路的一二二號列車到達關屋車站。又發現鹿兒島鐵路的第一三九號列車也有旅客在阿久根下車。第八一五號列車停在飛彈宮田站等等。

就是這樣,我在床上用小指一指的一瞬間,全國各地的火車部停止了,人們為了追尋自己的生活,有的下車,有的上車。我只把眼睛一閉,就幻想到了所有的情景。這樣一來,我對於各線各站的火車時間了著指掌。火車的交叉時間乃是一定的,而乘客們的空間行動的交叉時間卻是偶然的了……」

「你看是不是頗有點意思?」等三原看完了,院長開口問道。一笑起來,眼睛只剩下一道縫了。「只有睡長了,才會想到這樣的事情。」

「可不是,」三原心不在焉地還回雜誌。他比安田亮子還要重視文首的那一句話,「外子時常公出,購買的火車時間表很多,似乎對於時間很為注意」,一剎那間,竟忘記了院長的存在。

三原回到警視廳,已是夜晚八時。笠井科長還沒有回來。

辦公桌墨水瓶下面壓著一封電報。三原心想,回電倒來得真夠快。他就站在桌前隨手將電報打開。猜得果然不錯,是北海道札幌中央警署為答覆他所問的問題而來的回電。

「據雙葉商社河西報稱,一月二十一日在札幌車站迎接安田,安田於二十二、二十三日在此停留。」

回電內容雖然有一半已在預料之中,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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