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3

妮浩這次沒有讓任何人進那座希楞柱,她是怎樣艱難地穿上那沉重的神衣,繫上神裙,戴上神帽的,誰都不知道。當鼓聲響起來的時候,真正的黑夜降臨了。天邊曾閃現的那些橘黃色的光帶全都不見了,它們被黑夜徹底吞沒了。我們膽戰心驚地站在營地上,把魯尼和貝爾娜圍在中央,就像水環繞著中心的小島一樣。魯尼對貝爾娜說,沒事的,你不用害怕。我們也對貝爾娜說,沒事的,你不用害怕。只有瓦霞,她對貝爾娜說,我聽說了,你額尼一跳神,就要死一個孩子。你怕死,為什麼不逃走呢?你真傻!貝爾娜本來就打著哆嗦,瓦霞的話讓她更加哆嗦了。我把安草兒從瓦霞懷中抱過來,對她說,請你離開這裡吧!瓦霞說,我說錯什麼啦?我大聲對她說,離開吧,馬上!瓦霞嘟囔著,轉身走了。她一走,安道爾也走了。過了一會兒,我們聽不見妮浩的鼓聲和神衣上那些金屬飾片相碰撞時所發出的「嚓啦嚓啦」的聲音了,因為瓦霞的哭聲和罵聲把它們淹沒了。維克特過來對我們說,安道爾把瓦霞綁在一棵樹上,正用一根樺樹枝條抽打她呢。瓦霞的父母同聲說道「該打」,我們誰也沒有過去勸阻。瓦霞大聲哭鬧了半個小時後,她的哭聲微弱了,罵聲也微弱了。哭聲和罵聲就像陰雲,它們一旦被撥開,那月亮一樣清澈的鼓聲就顯得明亮了。鼓點是那麼的急促,可以想見妮浩跳得是多麼的激動、有力!她的身子是那麼的嬌小,又帶Page 146著個待產的孩子,她怎麼能承受得了呢!鼓聲對我們來講就像寒流中呼嘯的北風一樣,讓人冷得發抖。月亮已經在空中了,那是半輪月亮。雖然它殘缺,但看上去很明凈。鼓聲已經停止了,看來舞蹈也停止了。貝爾娜仍然被魯尼環抱著,我們都長出一口氣。我對貝爾娜說,你聽,鼓聲不響了,你沒事了。貝爾娜「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彷彿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我們安慰著貝爾娜,等待妮浩出來。然而貝爾娜的哭聲都止息了,妮浩還沒有出來。我和魯尼緊張了,我們正想進去看看妮浩怎麼樣的時候,希楞柱里傳來了她唱神歌的聲音。那歌聲讓我想起一種光來——冰面上的月光。

孩子呀,回來吧,

你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的光明

就向著黑暗去了。

你的媽媽為你準備了皮手套,

你的爸爸為你準備了滑雪板,

孩子呀,回來吧。

篝火已經點燃,吊鍋已經支上。

你不回來,

他們坐在篝火旁,

也會覺得寒冷。

你不回來,

他們守著滿鍋的肉,

也會覺得飢餓。

孩子呀,回來吧,

乘著滑雪板去追逐鹿群吧,

沒有你,狼就會傷害,

馴鹿那美麗的犄角。

我和魯尼都聽明白了,妮浩的神歌是唱給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的。我們不相信孩子未生先死。我和魯尼跑進希楞柱。空氣是那麼的難聞,既有腥臭味,又有Page 147血腥味。火塘里的火已經快熄滅了。魯尼點亮了熊油燈,我們看見復活的少年蜷縮在角落裡低聲哭泣,他的身旁四散著大團大團腐敗的嘔吐物。妮浩懷抱著一個死嬰,垂頭坐在火塘旁。她摘下了神帽,她那被汗水打濕的頭髮就像垂柳一樣,纖巧地盪在死嬰的頭髮上。她的神衣和神裙還穿在身上,她可能已經沒有脫它們的力氣了。神裙被鮮血染污了,而她的神衣上的那些金屬飾片,卻仍然閃閃發光。

那個死嬰是個男孩,他還沒有看到這世界任何的一點光亮,就沉入了黑暗。他連被命名的機會都沒有,是妮浩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沒有名字的。

我和瓦羅加再一次提起白布口袋,去埋葬魯尼和妮浩的骨肉。我們這次不是隨便地把他丟棄掉,而是用手指為他挖了一個坑,把他埋了。在我們眼中,他就像一粒種子一樣,還會發芽,長成參天大樹的。八月的陽光是那麼的熾烈,它把泥土都曬熱了。在我眼中,向陽山坡上除了茂盛的樹木外,還生長著一種熱烈的植物,那就是陽光。我和瓦羅加用手指挖墓穴的時候,指甲里嵌滿了溫熱的泥土,那泥土是芳香的。有一刻,我掘到了一根粉紅色的蚯蚓,不小心弄折了它,它一分為二後,身軀仍然能自如地擺動,在土裡鑽來鑽去的。蚯蚓的生命力是那麼的旺盛,一條蚯蚓的身上,可以藏著好幾條命,這讓我感慨萬千。要是人也有這樣的生命力就好了。

魯尼燒毀了妮浩搭建的那座亞塔珠,那座沒有孕婦住進去、也沒有孩子降生的亞塔珠。它就像一團濃雲,本來以為會給乾涸的魯尼和妮浩帶來雨露和清涼,誰知它竟然自生自滅了。

我們最終放了那三個偷馴鹿的人。瓦羅加說,因饑荒而產生的偷,是可以原諒的。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悲傷的魯尼還給他們帶了一些肉乾,讓他們路上吃。他們跪在地上不住地給我們磕頭,流著眼淚,說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報答我們的救命之恩。

妮浩在希楞柱里休養了一周後,才有力氣走出來。她越來越瘦了,面頰深陷,嘴唇發白,髮絲中又添了一些白髮。她似乎很害怕陽光,一出來,就打了一個哆嗦。她就像一個曾經很富足的人擁有一個大糧倉一樣,如今那糧倉因為眾生的饑荒而空空蕩蕩的了,她的肚子是癟的了。我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氣,那是麝香的味道。

獐子是林中長得最難看的動物了,它黃褐色,毛髮粗糙,但胸脯那裡會有一Page 148道白色,好像它終日為自己預備著一條白毛巾,等著擦汗。雖然獐子的形態像鹿,但是不長角。它的頭又小又尖,皺巴著,非常醜陋。雄性獐子是非常難得的,因為在它的肚臍和生殖器之間,有一個腺囊分泌物,把它取下乾燥以後,它就會散發出特殊的香氣,也就是麝香。所以我們把獐子也叫香獐子。

麝香是名貴藥材,每逢打到香獐子的時候,就是我們烏力楞的節日。麝香能治療中毒,有醒腦、通竅的作用。除了這些,它還可以作為避孕的藥物,只要聞一聞它的氣味,就可以起到避孕的效果。如果一個婦女把麝香終日揣在衣兜里,她就會終生不孕。

誰都明白,妮浩為什麼把麝香放在衣兜里。哪有女人不喜歡受孕呢?可妮浩的受孕總是與災難相連著,她就彷彿是一隻辛辛苦苦築巢的鳥,等巢築好了,總會有意外的風雨把它打落。

麝香味常常催下女人的淚水,好像香氣辣著我們的眼睛了。魯尼對妮浩的舉動沒有責備什麼,但他的心底卻是絕望的。在妮浩揣著麝香的日子裡,從夏天到秋天,魯尼經常會當眾突然流出淚水。他手忙腳亂地擦淚水的時候,總是說有一股氣味嗆著他的眼睛了。我知道,魯尼是多麼盼望有一個兒子啊。果格力和耶爾尼斯涅,就像兩顆流星一樣,划過魯尼的心的上空,無影無蹤了。

初冬的時候,妮浩身上的麝香氣味消失了。我想是魯尼的淚水趕走了那氣味。那股香氣是濃霧,而魯尼的淚水是妮浩的陽光,把它照散了。

一九六二年以後,山外的饑荒有所緩解,但糧食供給仍然緊張。伊萬在秋天時回來了,他的腿仍然行走不便,他雇了兩匹馬,給我們帶來了酒、土豆和他從蒙古人那裡買來的乳酪。他的那雙大手已經變形了,骨節突出,彎曲著。那雙曾經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如今捏碎只烏鴉蛋都吃力。伊萬對我們說,他聽說政府正在醞釀一件大事,要重新建立一個村屯,讓我們這些生活在山上的獵民搬遷到山下居住。哈謝說,烏啟羅夫的那幾棟房子都沒住滿過人,再建一個地方,我看也是閑著!達西說,下了山,馴鹿怎麼活?拉吉米附和道,就是,我看還是在山上好!山下鬧饑荒,有小偷,還有流氓,住在山下,不是等於住在賊窩和匪窩裡嗎?拉吉米不願意離開山裡,也是因為馬伊堪。他從不帶馬伊堪出去,他擔心她的生身父母又會找上門來,要回他們的女兒。馬伊堪是那麼的美麗,她的美真的可以讓花容失色,讓日月暗淡。只要營地一響起馬蹄聲,拉吉米就會像獵犬一樣支棱起Page 149耳朵,分外警覺,以為接馬伊堪的人來了。

伊萬回來的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我是那麼想和瓦羅加在一起。達吉亞娜已經是大姑娘了,我怕我們在深夜製造的風聲會嚇著她,雖然說她就是聽著這樣的風聲長大的。但是那個晚上不一樣,因為酒像火苗一樣,把我和瓦羅加的激情點燃了,熱情相撞的風聲,一定會比平時更加的強烈。我依偎在瓦羅加的懷裡,我們企圖用談話來克制激情。我問他,你願意到山下定居嗎?瓦羅加說,那得問問馴鹿,它們願意下山嗎?我說,馴鹿肯定不會願意。瓦羅加說,那我們就要服從馴鹿。不過他說完之後嘆息了一聲,說,山裡的樹如果這麼伐下去,早晚有一天,我們不下山,也得下山了。我說,山上的樹多著呢,砍不光的!瓦羅加又嘆息了一聲,說,我們遲早有一天要離開這裡的。我問他,如果我留在山裡,馴鹿下山了,你怎麼辦呢?瓦羅加溫柔地說,我當然要跟你留在一起了。馴鹿是大家的,你是我唯一的!他的話更加激起了我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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