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3

依芙琳願意坤得和金得離開她,瑪利亞可就不一樣了。達西那時剛好到了受訓的年齡,可她捨得哈謝下山,卻捨不得達西。一想到達西可能要出去吃苦,瑪利亞就忍不住落淚。鈴木秀男指著瑪利亞問王錄,這個女人為什麼哭了?王錄說,這個女人一高興了就哭,她是想自己的兒子真有福,年齡正好是十四歲,要不就不能去受訓了。不受訓就成不了男子漢了!鈴木秀男讚歎著,說這個烏力楞的女人都很了不起!說完,他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妮浩就像一盞燈,而鈴木秀男的目光像飛蛾,總是抑制不住地往她身上撲。

妮浩長大了,她已被魯尼滋潤成一個豐腴的女人。她懷孕了,和魯尼正處在最熱烈最纏綿的時候,所以她也不捨得魯尼下山。她很聰明,當她發現鈴木秀男頻頻看著她時,就把胳膊搭在魯尼肩頭,她是在用這親昵的舉動告訴那個日本人,她愛的是她倚靠著的男人!男人們集合起來,到烏啟羅夫受訓去了。我們送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見林中飛舞著許多白色的蝴蝶,雖然陽光燦爛,但感覺被白蝴蝶籠罩的他們是走在雪中。一般來說,夏季白蝴蝶多,冬季的雪就會大。我還記得拉吉達伸出手抓了一隻蝴蝶,回過頭對我說,送你一朵雪花吧。他笑著,撒開手,那隻白蝴蝶果然翩Page 80翩朝我飛來,讓送行的女人們發出快樂的笑聲。留守在營地的我們在最初的日子裡,覺得無比的快樂。我們給馴鹿鋸完茸角後,每天聚集在一起喝茶,吃東西,做活計。但我們很快就發現缺了男人,有許多事情是難以應付的。比如每天回到營地的馴鹿,總要少上幾頭,如果男人在,就由他們尋找。而現在這活兒卻落在我們身上了。往往是為了找兩三隻馴鹿,我們就要集體出動,用上半天的時間。出去的時候,怕野獸來營地禍害小孩子,我要背著維克特,而把安道爾放在搖車裡,高高地吊在樹上,聽任他哇哇哭著。有一次我們回來,把安道爾放下來,發現他的臉上到處是腫包,看來黃蜂把他粉嫩的小臉當作花朵,狠狠地蟄了一頓。他早已哭啞了嗓子。還有,男人們不在,就無人出獵了,習慣了吃新鮮獸肉的依芙琳尤其不能忍受。男人們把槍都帶下山了,不過就是我們手裡有槍也是沒用的,沒人會使它。依芙琳想到了自己去打野獸,她記得我和拉吉達做了一片鹼場,就從伊萬那裡取了一支扎槍,讓身子不便的我和妮浩留在營地,她跟瑪利亞去蹲鹼場了。然而她們接連去了三個夜晚,歸來時卻是一無所獲。她們早晨回到營地的時候,臉色蒼白得就像沒有日出的黎明。但依芙琳並不氣餒,她做事是有韌性的,第四天的時候,她仍然跟瑪利亞去蹲鹼場。那天下了一陣小雨,而鹿最喜歡在雨後的夜晚出來,所以出發的時候,依芙琳是滿懷信心的,她對我和妮浩說,準備好煮肉的鍋吧,我的扎槍今天一定能派上用場。依芙琳沒有食言,次日清晨,她和瑪利亞抬回來一隻小鹿。扎槍正中小鹿的咽喉。依芙琳說,知道鹿喜歡頂風行動,她和瑪利亞就埋伏在下風口的樹叢中。後半夜,一陣「嚓啦嚓啦」的響聲傳來,鹼場出現了一大一小兩隻鹿。依芙琳說她之所以選擇扎小鹿,是因為它在鹼場中側身對著她,它的脖頸正好成為了靶子,而母鹿是背對著她的。瑪利亞說,依芙琳拋出的那支扎槍就像閃電一樣,「唰——」的一聲飛向小鹿,小鹿一個跟斗栽倒在鹼場上。瑪利亞興高采烈訴說的時候,我卻覺得一陣陣心痛。因為我在那片鹼場受了孕,我不想讓一隻母鹿在那兒失去它的孩子。我們搭了一個三角棚,割下鹿頭,掛上去風葬;然後取出內臟,把它們捧到希楞柱里,祭瑪魯神。尼都薩滿的法器和神衣被妮浩撿起來後,一直留在了她那裡。拉吉達說,從妮浩的舉動中,可以看出她將來可能要做薩滿的,所以把尼都Page 81薩滿敬奉的瑪魯神也供在妮浩那裡。我從小就想看到的瑪魯神,終於在祭奠依芙琳打回的那隻小鹿的時刻見到了。

狍皮口袋裡裝著的,是十二種神偶,我們統稱為「瑪魯」。其中主神是「舍卧刻」,也就是我們的祖先神。它其實就是兩個雕刻而成的木頭人,一男一女。他們有手有腳,有耳有眼,還穿著鹿皮做成的小衣服。由於它們的嘴塗了太多的獸血,所以它們是紫紅色的。其餘的神偶都與主神舍卧刻有關。舍卧刻喜歡聽鼓聲,就用鹿皮為它做了小鼓;舍卧刻喜歡騎乘「嘎黑」鳥,就把嘎黑鳥的皮剝下來,陪著它;舍卧刻喜歡騎馴鹿,就把馴鹿籠頭和韁繩交給它。除了這些,狍皮口袋中還有舍卧刻喜歡的灰鼠皮、水鴨皮,刻如那斯皮。以及鐵皮仿製的蛇神,用白樺木做成的雀形的保護小孩的「烏麥神」,用落葉松的彎枝做成的保護馴鹿的「阿隆神」和「熊神」。

妮浩為我講解神偶的時候,我的耳畔回蕩著刷刷的風聲。這風聲是從瑪魯神的神偶身上發出來的。我問妮浩,你怎麼對神偶這麼了解,妮浩告訴我,她很小的時候,就看她的祖父雕刻這些神,所以她知道它們都是掌管著什麼的。

我久久地看著那些用木頭、樹枝、獸皮組成的神偶,它們都來自於我們生活的山林。這使我相信,如果它們真的可以保佑我們的話,那麼我們的幸福就在山林中,不會在別處。雖然它們不如我想像的那麼美麗、神奇,但它們身上產生的那股奇妙的風,卻讓我的耳朵像鳥兒的翅膀一樣,一扇一扇的,使我對它們滿懷敬意。我至今耳聰目明,一定與聽過這樣的風聲有關。

那天晚上,我們在營地燃起篝火,邊吃肉邊喝酒。依芙琳和妮浩喝多了,她們喝多了的表現截然不同,依芙琳哭,妮浩唱。妮浩的歌聲是即興的,她的歌聲因為有了依芙琳的哭聲作為伴奏,很蒼涼。依芙琳哭得很忘我,妮浩唱得也忘我,這一哭一唱,使吉田留下的那兩匹馬發出受驚的嘶鳴,瑪利亞嚇得連忙奔向馬匹,她生怕它們掙斷繩索離開營地。達西去烏啟羅夫的時候,最捨不得的就是這兩匹馬,他反覆叮囑瑪利亞,讓她看好它們,該讓它們去哪裡吃草,該飲哪條河溝的水,都一一做了交代。達西走後,瑪利亞就像愛惜著自己的一雙眼睛一樣,愛惜著它們。

我這一生曾擁有了許多美好的夜晚,那個哭聲和歌聲相融合的夜晚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一直等到營地的篝火暗淡了,這才回希楞柱。那個晚上的風很涼,Page 82安道爾睡了,維克特鑽進我懷裡,纏著我講故事,我就把拉吉達講給我的一個故事說給他聽。

拉吉達說,他祖父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上山圍獵,由於當日無法返回營地,他們就搭建了一座希楞柱,七個男人都睡在裡面,佔據著不同的角落。半夜的時候,拉吉達的祖父起夜,發現希楞柱里很亮,原來那是滿月的日子,一輪圓月正吊在希楞柱的上方。他看過月亮,再低頭打量那些睡覺的人時,突然發現大家睡得千姿百態的。有的像老虎一樣卧著,有的像蛇一樣盤著,還有的像蹲倉的熊一樣蹲立著。拉吉達的祖父明白了,人們在月圓的日子顯形了,從他們的睡姿上,可以看出他們前世是什麼,有的是熊托生的,有的是虎,有的是蛇,還有的是兔子。

維克特問我,阿瑪的祖父是什麼托生的呢?我說,他醒著,就不知道自己睡覺時是什麼樣子了。維克特說,那我今晚不睡了,我要看看額尼是什麼托生的。我笑了,對他說,月亮沒圓,你是看不到額尼的前世的。我抱緊維克特,望著希楞柱頂上的星星,是那麼地想念拉吉達。

我們以為男人們秋天就會回來了,然而他們一去兩個月,沒有任何音信,也沒有一個人回來。我們在舊營地附近進行了三次小搬遷後,不得不為馴鹿而做出了大搬遷的決定。因為附近已經沒有馴鹿可食的苔蘚和蘑菇,它們越走越遠,有時兩天也不回一次營地,即使我們把馴鹿仔拴在營地牽制它們,也無濟於事。為了找尋它們,我們吃盡了苦頭。依芙琳說,我們必須離開這裡。於是大家開始整理東西,沿著貝爾茨河向西南遷移。

我們把閑置的東西放到靠老寶中,將生活必需品帶上,領著七十多頭馴鹿,兩匹馬,開始了兩天的遷移。我走在最前面,用斧子砍著「樹號」。依芙琳說,我們最好不要留記號,讓回來的男人們不知道我們去哪裡了,急死他們。我說那怎麼行,他們要是找不到我們,冬天馬上就來了,誰為我們打獵,我們哪裡有肉吃啊?依芙琳大聲說,我看你要吃的不是鹿肉熊肉,你是饞拉吉達身上的肉了吧?依芙琳的這句話讓騎在馴鹿身上的妮浩笑得直搖晃,差點從上面摔下來;讓走在最後面的牽著馬的瑪利亞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的身後是瑪魯王,其次是馱著火種的馴鹿。大批的馴鹿是跟在它們身後的。維克特也騎在馴鹿上,他見大家因為一句話笑成那樣,就大聲地對我說,額尼,你要是吃阿瑪的肉,別吃他腳上Page 83的,臭!維克特的話讓我們笑得更歡了。

走了幾小時後,依芙琳接過我手中的斧子,把我扶上馴鹿,讓我歇息著,由她來砍樹號。她每每在樹上用斧子留下記號的時候,都要「噢——」地叫一聲,好像那被砍的樹張開嘴說話了。沒有男人的遷移本來就艱辛,再加上目的地不確定,我們行進速度很慢。所以本該是一天的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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