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的顏色大致有三種,藍的、黑的和白的。陶的那雙是白色的,是陶的叔叔從外地帶回香椿樹街的,陶腳上那雙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在一九七四年曾經吸引了幾乎每一個香椿樹街少年的目光。

陶有兩個好朋友,許和秦。陶第一次穿上那雙鞋子是在黃昏,他邁著異常快樂和輕盈的步子在石板路上走,他朝著許的家中走,人像鳥一樣有飛行或者飄浮的感覺。在昏冥的天色中陶看見自己的雙足拖拽著一道漂亮的白光,可惜當時是黃昏,街道上的人群沒有注意到那道漂亮的白光和它的實際內容。

在許的臨街的窗戶前陶站住了。陶彎下腰用手掌拍了拍回力牌球鞋的鞋幫,然後他推開那扇臨街的窗子,陶首先看見了一隻簡陋的沙袋懸在屋子中央,它左右搖晃著,房梁隨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許光著脊樑站在那兒,他的左手戴著手套,右手則是光著的。

你在幹什麼?陶隔著窗子問。

練練手。你不是看見了嗎?許沒有停止他的練習,他說,你也來練練嗎?從窗子里跳進來吧。

陶爬上窗檯的時候窺見許對他的鞋子立刻作出了反應,許把他拉下窗子,你穿著什麼?回力牌球鞋?許架起陶一條腿,湊得很近地打量那雙鞋子,真的是回力牌?許的手指在鞋幫上那個圓形圖案四周按了按,抬起眼睛凝視著陶。操你媽的,他說,真的是一雙回力牌。

你別亂動。陶從空中收回了他的腿,他突然有點不快。

在哪兒買的?是在上海買的吧?許說。

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陶說。

我問你在哪兒買的?回力牌是上海產的,他們說到上海能買到這種鞋。許說。

這種鞋很少見,不是誰都能買到的。陶說。

你脫下來讓我試試,讓我試試穿這鞋是什麼滋味。許蹲下去拉住陶的新鞋的鞋帶,看上去他急於把那條鞋帶解開。

別亂動。陶的聲音變得緊張而憤怒起來。他推開了許的手,陶說,你不能穿這鞋,那麼大的腳,會把我的鞋撐壞的。

許的嘴裡咬著拳擊手套,許的兩隻手窘迫地舉在半空,他有點驚愕地望著陶,陶的表情在黃昏的光線中顯得倨傲而自得。這使許感到很陌生。許猛地揮拳將沙袋擊向陶站立的地方,嘴裡咬著的拳擊手套噗地吐到地上。操你媽的,有什麼稀罕的?許說,不就是一雙回力牌球鞋嗎?

在許的家裡發生的齟齬並沒有打擊陶的好心情,陶離開許的家後徑直走到秦家。秦的家緊挨著工農浴室,秦的家裡因此常常坐滿了一些頭髮濕潤面色紅潤的青年,他們洗完澡拐個彎就到了秦的家,坐在長凳和床沿上,抽紅旗牌或者大鐵橋牌香煙,喝綠茶末泡的茶水,聊天,爭吵,互相諷貶,有時互相追逐著抓捏褲襠,秦的家裡因此常常是香椿樹街最熱鬧的場所。

陶吹著口哨闖進秦的家裡,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外屋空空蕩蕩的,除了那些新打的未上油漆的白木傢具,沒有一個人影。他放開嗓門喊了一聲秦的名字,然後他聽見裡屋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秦將門拉開一條縫閃了出來,他的臉上帶著一種詭秘的笑意。陶注意到秦出來的時候正在提短褲。

你躲在裡面幹什麼?陶好奇地問。

沒幹什麼。秦回過頭望了望裡屋的門,他有點厭煩地說,你來幹什麼?

來坐坐。陶說,今天你家怎麼這樣冷清?

這幾天浴室鍋爐壞了,不營業了,他們不往我家跑。秦說著朝陶擠了擠眼睛,他說,再說妞妞現在經常到我家來,他們在這裡多不方便。

妞妞?陶說,你搞上妞妞了?

秦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他拍了拍陶的肩膀,這時候他注意到了陶的新鞋所散發的那圈白光,秦低下頭大叫起來,嘿,回力牌球鞋,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陶將兩隻腳交叉著換了個位置,倚在牆上說,當然是買的,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

新的還是舊的?秦說。

屁話,當然是新的。陶說。

我看怎麼像是雙舊的?秦說。

告訴你是新的就是新的。陶慍怒地拉亮屋裡的電燈,他朝秦蹺起一隻腳說,你看吧,是新的還是舊的,我怎麼會穿舊鞋呢?

聽說貓頭的回力牌球鞋被人偷了。秦遲疑了一會兒突然說,他說他抓住偷鞋的就把他揍扁,我不騙你,他前幾天在我家親口對我說的。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說的全是屁話。陶掃興地縮回腳,他正想對秦說什麼,裡屋傳來了篤篤的敲牆的聲響,大概是妞妞那個小破鞋在敲牆。陶朝秦瞪了瞪眼睛就朝門邊走。我走了,他說,你跟她好好地泡吧。

等一會兒。秦追到門邊拉住陶,他又低下頭看了看陶的新鞋,這麼熱的天穿回力牌夠熱的。秦摸了摸陶的新鞋,他說,你難道不嫌熱嗎?

屁話,陶大聲說,他覺得無從發泄莫名的火氣,於是他俯到秦的耳邊輕聲補充一句,我告訴你,妞妞是個超級小破鞋,你小心染上楊梅大瘡。

天氣確實悶熱不堪,六月楊槐樹枝葉繁茂,知了在看不見的樹葉間長吟短唱,街道上是一種夏日獨有的空曠而慵倦的氣氛。出沒於店鋪、居所和工廠大門的人們衣衫不整,步履滯鈍,他們的臉上普遍帶有一種委頓和煩躁的神色。南方的六月是最討厭的季節,但對於新買了回力牌球鞋的陶來說,一切都是美好而充滿生氣的。

下午陶從圍牆上翻過了八一中學的操場。陶已經很久沒上學了。他走到教室門口,看見一群少男少女的腦袋在幾扇窗戶里飄忽不定,有人在座位之間竄來竄去的,不知在忙些什麼,而那個膽小怕事的女教師正用一種外鄉口音講述著拖拉機的功能。是上課的時間,陶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捨棄了進教室展覽新鞋的念頭。他對教室和上課這類事物真是厭惡透了。

陶站在空空蕩蕩的操場上,六月驕陽使學校的紅色校舍閃爍出一種刺眼的紅光,一半是沙一半是泥的操場蒸騰著熱氣。陶彎腰緊了緊回力牌球鞋的鞋帶,跑兩圈玩玩,他對自己說,然後陶沿著操場的不規則跑道跑了一圈、兩圈,又跑了一圈、兩圈!陶在操場上獨自奔跑的時候聽見腳下響起細沙與橡膠摩擦的聲音,嚓,嚓,輕微而富有節奏,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奔跑是優美而有力的,陶第一次在學校的操場上跑了這麼長的距離。

陶跑到第三圈的時候,有人爬上了學校的圍牆,他坐在圍牆上靜靜地觀望著陶兩隻腳在空中互相擊打,那是貓頭,來自與香椿樹街毗鄰的老王街的貓頭。陶奔跑的時候居然沒有發現圍牆上的貓頭。後來貓頭開始把牆上的灰泥剝下來朝陶的頭頂扔,陶的馬駒式的奔跑才戛然而止。陶仰起臉看見了貓頭,起初他以為貓頭在跟他開玩笑。陶一邊撩起背心擦汗一邊朝圍牆走去,他說,貓頭你蹲在牆上幹什麼?貓頭沒有回答,貓頭的喉嚨里呼嚕一聲,啐下一口黏痰,幸虧陶反應敏捷,他往左側跳了一步,看見那口黏痰落在板結的沙坑裡,看上去令人噁心。

貓頭你他媽瘋啦?你到底想幹什麼?陶高聲叫道。

聽說是你偷了我的鞋。貓頭從圍牆上跳了下來,他的結實而高大的身體落地時響起沉悶的反彈聲。貓頭拍著手上的塵土向陶走近兩步,又後退兩步,他眯起眼睛打量著陶腳上的回力牌球鞋,怎麼變新了?他說,你用什麼東西把它擦得這麼白?你以為把它擦新了我就認不出來啦?

貓頭你他媽的真是瘋了。陶下意識地退到圍牆邊,本來就是雙新鞋,陶說,是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我怎麼會偷你的鞋?難道我會偷你的舊鞋穿嗎?

那麼你把鞋底亮出來讓我看看。貓頭聲色俱厲地說。

看吧。陶再次蹺起了他的腳,自從穿上回力牌球鞋以後他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這個動作,惟有這次他的心情是屈辱的,與往日大相徑庭。看吧。陶說,是不是你的鞋看看就知道了。陶的心裡很想對準貓頭的臉飛起一腳,他看見自己的腳在貓頭的手掌里顫動了一下,腳弓繃緊,然後又頹然鬆弛下來,他缺乏這份勇氣。他知道老王街的貓頭不是好惹的。

是新鞋,比我那雙新多了。貓頭說著放下陶的腳,這時他聽見陶發出了嘲謔的一笑,陶的笑聲聽來古怪而居心叵測。貓頭狐疑地盯著陶沉吟片刻,他說,不過也難說,誰知道你搞的什麼鬼名堂?

陶看著貓頭縱身翻上圍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陶朝圍牆罵了一句髒話,他想他跟貓頭一向無冤無仇,說不定是秦在中間搞了什麼鬼,他想他跟秦也無冤無仇,秦又憑什麼在中間搞鬼呢?

從學校出來後陶就去了秦的家。陶怒氣沖沖,秦卻矢口否認陶的種種詰問。你胡說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懂。秦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用手一遍遍地彈著田徑褲的鬆緊帶。秦的表情顯得有點滑稽,他說,貓頭那雙回力牌是藍的,而你那雙不是白的嗎?誰要再誣陷你我陪你揍他去。

陶站在秦的家裡愣了半天,最後罵了一句,我操。陶覺得世界突然變得莫名其妙,他走到外面,香椿樹街上幾個行人的背影也顯得鬼鬼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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