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

一把花雨傘害了小女孩錦紅。錦紅的姨媽在傘廠工作,她從出口品倉庫里撈了幾把花雨傘出來,兄弟姐妹一家送一把。送給錦紅家的這把傘尤其漂亮,綠色的綢布面上撒著紅蘑菇,傘柄是有機玻璃的,裡面還嵌著一朵玫瑰,看上去像是水晶嵌了紅寶石。雨傘歸了錦紅,從那天起錦紅天天聽有線廣播里的天氣預報。天氣預報存心與這個小女孩過不去,說明天天晴,後天天也晴,再後天是多雲轉晴。錦紅氣壞了,她沖著廣播罵,討厭討厭,為什麼不下雨?去年我沒有傘,你天天下雨,等我有了傘,你偏偏不下了,氣死我啦!

好不容易盼來了雨。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屋檐上的雨聲一響錦紅就衝出去,李文芝在廚房罵女兒,說,死丫頭,是短腳雨,下不長的,你急著出去顯你的寶。錦紅顧不上聽母親的數落,她慌慌張張地把傘打開,聽見雨點打在花傘上,啪啪地響了幾下,傘面就沉寂了。錦紅抬頭看了看天色,天氣確實像她母親所說,不像是要好好下雨的樣子。錦紅很失望,她站在門口,將傘轉了一圈,還是沒有聽見雨的動靜,但是下雨前街道上特有的慌亂氣氛安慰了錦紅。她看見小玉的奶奶搶救晾在外面的被子,不知怎麼把三腳桿撞翻了,那老婦人就操著紹興口音尖叫起來,小玉,快出來收被子了。與此同時,得了肺炎的珠珠正從她父親的自行車上跳下來,她的頭上頂著一隻用手帕做的小帽子。珠珠被她父親拉進家門的時候向錦紅這裡瞟了一眼。她一定看見了我手裡的雨傘。錦紅舉著傘走到街道中央,向前後左右張望著,她想雨也許會下大的,這麼多天不下雨,也該下一場雨了。

錦紅打著雨傘向小玉家走了幾步,誇張的步態像一隻開屏的孔雀。有人注意到了錦紅的傘,馮明的姐姐倚靠在門邊說,錦紅,在哪兒買的傘呀?這麼漂亮!錦紅猶豫了一下,機靈地撒了個謊,北京,在北京買的。馮明的姐姐很驚訝,追問道,你們家誰去北京了?錦紅沒有來得及把她的謊言編造下去,一陣大風不知從何而來,風的大手蠻橫地掰開錦紅的小手,那把雨傘竟然跳了起來,它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然後開始在街道上奔逃。錦紅尖叫著,傘,我的傘,快幫幫我。她回頭向馮明的姐姐求援,但馮明的姐姐只是彎著腰咯咯地笑。錦紅就去追她的傘,傘畢竟是傘,它只有一條腿,跑不快,錦紅看見它最終卡在春耕家的門洞里,不跑了。錦紅鬆了一口氣,叉著腰教訓雨傘說,看你跑,看你還跑!錦紅後來回想起來都是教訓雨傘惹來的禍,她如果當時趕快把雨傘抓在手裡就好了,可她偏偏多嘴,站在那裡叉著腰教訓雨傘,結果雨傘在她的眼皮底下被人搶到了手中。

春耕搶了她的雨傘。春耕把雨傘高高地舉起來,端詳著有機玻璃的傘柄,不讓錦紅接觸她自己的傘。錦紅跳幾次,都沒有夠到她的雨傘,她說,你把傘還我,你不還我就叫你媽媽來。春耕說,誰說是你的傘?傘在我手裡就是我的。錦紅急紅了眼,錦紅一急就把春耕他母親的綽號叫出來了。大屁股,她跺著腳叫道,大屁股,你兒子搶我的傘!屋裡沒有回應,很明顯只有春耕一個人在家。錦紅對包麗君的不敬把春耕惹惱了,春耕推了錦紅一把,瞪著她說,好呀,我看你是不想要這把傘了,你敢罵我媽是大屁股?你媽才是大屁股,你媽不光屁股大,×也大,你媽是大×!錦紅驚恐地看著春耕,更準確地說是看著春耕的手,她預感到一種危險,春耕可能會在狂怒中把她的雨傘撕成碎片。錦紅的頭腦中一片空白,錦紅忽然尖叫了一聲,然後就抱住春耕的腿,在春耕的腿上咬了一口。

現在已經很難鑒別是什麼導致了錦紅最終的災難了。錦紅記得春耕的腿上已經長出了男人才有的黑黑的汗毛,這本來會讓錦紅吃驚的,但是錦紅來不及吃驚了,春耕的拳頭把錦紅打出去很遠,撞在牆上,錦紅便失去了知覺。此後的事情是錦紅所有記憶中的一個黑洞,她記得是私處強烈的疼痛喚醒了她,她浮出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看見春耕抓著他的短褲,坐在她身邊發獃。錦紅起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竭力想看清楚包圍著她的幽暗的房間,依稀看見春耕家的那個笨重的五斗櫥,五斗櫥上的台鐘,一隻玻璃花瓶里插著一束塑料花,還有春耕父母的一張結婚照。錦紅叫了一聲媽媽,媽媽不在,她便想到了她的雨傘,她扭過頭尋找著雨傘,可是春耕的黝黑的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春耕坐在地上發獃。錦紅呻吟起來,我的雨傘,我疼。她說,疼死我了,我的雨傘呢。春耕動了一下,往上拉他的短褲,於是錦紅從春耕的雙腿縫隙中看見了她的雨傘,她的雨傘,傘面上的紅色蘑菇閃爍著紅色的光芒。

起初香椿樹街上的人們不知道錦紅的遭遇。

包麗君帶著老母雞、金華火腿來找李文芝謝罪。李文芝拒不見客。李文芝在裡面咬牙切齒地說,我們法庭上見。包麗君在門外哭。李文芝在裡面靜靜地聽,聽了一會兒,冷笑一聲,說,你也哭?你哭什麼?包麗君說,我哭我命苦呀,生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兒子。李文芝說,現在哭遲了,你那個雜種兒子,畜生兒子,就不該讓他生出來,生出來那天就該把他掐死。李文芝把話說到這份上,包麗君在門外也站不下去,掉臉就走了。

隔了一天,包麗君又來了,這次除了老母雞和金華火腿,還推來了一輛新的永久自行車。包麗君在門外說,文芝呀,你去年托我買的自行車我一直放在心上,這回總算是弄到手啦。快開門,讓我把車子推進去。李文芝仍然不開門,而且李文芝在裡面嗚嗚地哭起來,說,該死,包麗君你也該死,你用自行車換我女兒的貞操,你該死,我要了你的自行車我還是人嗎?不是人,是畜生!包麗君估計到了這個局面,她似乎有備而來,包麗君說,文芝你別嚷嚷呀,讓街坊鄰居聽到了多不好。你就讓我進來,我進來說一句話就走,行不行?包麗君的這招數奏效了,李文芝開了門,讓人進來,讓賄賂之物都留在了外面。

包麗君進去以後就看見了那把雨傘,雨傘掛在牆上,錦紅坐在雨傘的下面,茫然地看著她。包麗君伸手摸錦紅的頭髮,錦紅閃開了,包麗君就順勢去摸那把雨傘,訕訕地說了一句,好漂亮的雨傘。李文芝把錦紅推進了裡屋,行啊,讓你說一句話,她冷冷地看著包麗君,忽然轉過身,說,其他的話都到法庭上說去。包麗君漲紅了臉,說,我就說一句話。可是這一句話包麗君似乎難以出口,包麗君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終於憋出了那句話。其實,她說,其實,我們家春耕不滿十八歲。李文芝沒有什麼文化,她沒有聽懂包麗君的潛台詞,說,你就說這句話?這是什麼話?不滿十八歲怎麼的?該殺就得殺,該剮就得剮!包麗君儘管對李文芝的憤怒有所準備,但她還是被她決絕的態度激怒了,該殺該剮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法院的法官同志說了才算。包麗君開始不卑不亢了,而且她用一種異常冷靜的語氣告訴李文芝,你再怎麼鬧我兒子也死不了,你再這麼鬧下去,錦紅以後就嫁不出去了,文芝,你好好考慮考慮呀。

李文芝直到後來才徹底明白包麗君的底牌。原來底牌是春耕的年齡。李文芝聽說春耕被送去少年管教所,當場就哭了,她說,這是什麼王法,這個小畜生,光是管教一下就行了嗎?包麗君開後門開到法院來了,她本事通天!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告了,我自己動手,看我不把這小畜生給閹了!

紙終於沒能包住火。很快春耕和錦紅的事情在街上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們在市場和雜貨店看見包麗君便左右為難,不知說點什麼好,所以打量她的眼神顯得有點鬼鬼祟祟的,看見李文芝,則更加不知所措。自從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熱情爽朗的李文芝就像變了一個人,走在街上,誰也不理,而且鐵青著個臉,好像隨時準備要殺人。

春耕是從街上消失了。錦紅也不容易看見,據說李文芝後來給錦紅定了規矩,除了上學,錦紅不能邁出家門一步。這就像不允許猴子爬樹,不允許貓捉老鼠一樣,對錦紅是一個天大的懲罰。鄰居們常常聽見錦紅在家裡的哭鬧聲,有一天他們看見李文芝怒氣衝天地跑出來,把一柄綠綢面的花雨傘砸在地上,她在雨傘上踩了一氣,還不解恨,又撿起來,把雨傘扔到了她家的屋頂上。

錦紅驚天動地的哭聲使整條香椿樹街顫抖了,許多人都向李文芝家跑,等他們到達李文芝家,事件已經結束,李文芝關上了她家的門,而錦紅的哭聲也突然沉寂下來。看熱鬧的人不甘心,他們湊到李文芝家臨街的窗戶上向裡面張望,正好遇到李文芝在窗玻璃上糊報紙,有人眼尖,看見錦紅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幫她母親糊窗子。可憐的錦紅,她哭過了就做事,替母親扶著凳子,手裡還端著一碗糨糊。

錦紅的故事也是一把折斷的雨傘,隨著有人修好雨傘,再次把傘打開已經是二十年以後了。

一個人在二十年中可以經歷許多事情,對於錦紅來說,她的履歷寫滿了不幸。她的不幸五花八門:早年喪父(她父親是卡車司機,有一年除夕急著從外地趕回家過年,出了車禍),童年受辱失身(這事大家都知道了,不宜再提),少女時代得過腮腺炎、甲狀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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