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河水向東流。裝滿油桶的船疲憊地浮在河面上,櫓聲的節奏緩慢而羞澀。油桶船從橋洞里鑽出來,一路上拖拽著一條油帶,油帶忽細忽粗,它的色彩由於光線的反射而自由地變幻。在油桶船經過河流中央開闊的河面時,橋上的女孩看見那條油帶閃爍著彩虹般的七色之光。

女孩站在橋上,目送油桶船漸漸遠去,她的視線盡頭是另一座橋,河水就是在那裡拐了彎,消失了。另一座橋的橋畔有一家工廠,工廠的煙囪和一座圓形的塔樓引人注目。女孩一直不知道那座塔樓是幹什麼用的,即使離得很遠,塔樓的那個浸入水中的門洞仍然清晰可見。女孩用她的玻璃柱照著遠處的那個門洞,正如她預想的一樣,離得太遠了,她沒有得到任何反射的圖像。塔樓若無其事,當西邊河上游的天空雲蒸霞蔚的時候,塔樓上端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女孩看見她姑媽從橋上走過,她慌忙把腦袋轉過去,但姑媽還是看見了她,她說,你這孩子,這麼熱的天,不在家裡待著,跑這裡來幹什麼?女孩說,不幹什麼,媽媽讓我出來的。姑媽沒說什麼,她扭著腰肢下了橋,下了橋又回頭向女孩喊道,早點回家!你傻乎乎站那裡,人家又來欺負你!

女孩站在橋上,她還不想回家。一個穿海魂衫的患有腮腺炎的男孩跳上了橋頭,他就住在橋下雜貨店的樓上,女孩認識他。男孩用手捂著塗滿草藥的腮部,他說,你手裡抓著什麼東西?給我看看。女孩知道他指的是那個玻璃柱,她背過雙手,毫不示弱地盯著男孩。不給你看。她這麼說著,一隻手卻突然把玻璃柱舉了起來,她說,你別碰它,這是用來照水鬼的!

男孩意欲掠奪的手縮了回去,他說,你騙人,哪來的水鬼?水鬼在哪裡?

女孩指了指橋下的河水。現在在水裡。她用手指著河面上尚未散去的油帶說,你沒看見,水鬼就在那下面潛水。你看不見,我能看見。

男孩說,你騙人。那你說水鬼要潛到哪兒去?

女孩臉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她收起玻璃柱說,我發現了水鬼的家。我不會告訴你的。女孩向橋下走去,回過頭說,你們都以為水鬼的家在水裡,其實不對,你們都弄錯了。

女孩下了橋,看見那個男孩捂著腮茫然地站在橋上。他什麼都不知道。她想即使他看見了遠處的那個塔樓,他仍然不會猜到這個秘密。

一個青年像一隻青蛙一樣在河面上行進。另一個青年像狗刨水似的跟在他身後。他們游到了橋下,也許他們游不動了,也許他們的目標就是游到橋洞,兩個人先後鑽出了水面,坐在橋洞的石墩上。

女孩打著尼龍傘,站在橋上,她一直期待他們向前游,游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她以為他們會一直游下去,游到河下游另一座橋那裡。但他們卻坐在橋洞里了,他們在下面大聲地說話。一個青年說,水太髒了,他媽的,你有沒有看見那隻死貓?我差點沒吐出來!另一個青年還在喘粗氣,他說,看見了,是只黃貓,大概是吃了老鼠藥。

女孩努力地將身子向橋欄下彎下去,她想看清楚那兩個青年的臉,但看見的是其中一個人的腿。那個人的腿被太陽曬得很黑,小腿上長著濃密的汗毛,腳背上好像剛剛被什麼扎破過,上面清晰地留下了紅汞水的痕迹。

死貓有什麼?女孩突然插嘴說,前幾天我看見過一個死孩子,看上去像一隻兔子!

誰在上面說話?下面的一個青年說。

肯定是鄧家那個傻丫頭。另一個青年說,她腦筋不好,別理她。

女孩的腦袋先是縮了回去,立刻又探出去,朝下面啐了一口。你才是傻丫頭!女孩憤憤地回敬了一句,然後她用玻璃柱向下面照了照,照到的還是一條毛茸茸的黝黑的腿,女孩聽見下面的人在說,不理她。女孩就說,誰要理你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被橋洞放大了,顯得很清脆。女孩將手裡的尼龍傘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她說,騙你們是小狗,有一個死孩子前幾天漂過去了,他跟你們一樣在游水,讓水鬼拽住了腿。水鬼把他拽到河底去了!

橋洞里的兩個青年發出了咯咯的笑聲,然後有一個人撲通跳入了水中,大聲喊叫著,不好了,有水鬼,水鬼,救命!另一個人便更加瘋狂地笑起來。

女孩看見他們嬉鬧時弄出的水花濺得很高。女孩說,你們別鬧,水鬼現在不在這兒,你們把它惹惱了,它會潛來抓你們的。

來了,水鬼潛來了!一個青年在水中翻了個筋斗,他的嘴裡發出了一種恐怖的叫喊聲,我的腿,我的腿被水鬼抓住了,快來人,救命,救命!

女孩知道他們是在鬧著玩,他們不把她的勸告當回事,女孩有點生氣,她拾起橋上的一塊碎玻璃向河裡扔去,她說,你們就會在這裡瞎鬧,你們有本事就一直游,一直游到那塔樓里,告訴你們,那是水鬼的家!

母親不準女孩出去。有一天她用鳳仙花為女孩染了指甲,她說,我們說好的,染了指甲就不能出去瘋了,今天你好好待在家裡寫作業。母親看見女孩坐在門前,仔細地觀看自己的十片桃紅色的指甲,母親說,今天太陽這麼毒,你要再出去瘋,別人都會罵你是傻子。女孩豎起她的十根手指對著太陽照了照,看見自己的十片指甲像十朵鳳仙花的花瓣,晶瑩剔透。母親說,今天太陽這麼毒,你要出去太陽會把你的皮膚曬焦的,你要再偷偷溜出去,讓太陽曬死你!

外面的太陽好像是沸騰了,女孩看見石板路上冒出了隱隱的白煙,賣冰水的女人在很遠的地方吆喝著,對門宋老師提著一隻水壺,打著她家的尼龍傘匆匆跑出去買冰水了。

有人出去的。女孩嘀咕道,誰說沒人出門?只要打著傘就行。

女孩的腦袋轉來轉去的,她在尋找什麼東西。母親知道她想找什麼,母親說,別找了,洋傘讓我收起來了,你就是不知道愛惜東西,外面這麼毒的太陽,把傘都曬壞了!

母親坐在竹椅上打了個盹。迷迷糊糊中她覺得手裡的葵扇沒有了,她沒有睜開眼,以為葵扇是掉在地上了。她不知道女孩又出去了,而且還帶走了她的葵扇。

那天女孩用一把葵扇遮著午後的陽光來到橋上。沒有人注意到她剛剛染過的指甲,沒有人注意到她。女孩上橋的時候,恰好看見一個男人扛著一塊長木板走下橋,木板差點刮到她,女孩在後面大叫一聲,小心!她看見那個男人慌張地回過頭來,是一個陌生的農民模樣的男人。女孩注意到他的背心和褲子都是濕的,一路走一路滴著水。女孩突然笑起來,她說,你幹什麼呀?他好像一時沒聽懂女孩的問題,他說,什麼幹什麼?女孩說,你怎麼濕漉漉的?你是水鬼啊?男人把左肩膀上的木板換到了右肩膀,水鬼?什麼水鬼?他木然地看著女孩,過了一會兒似乎明白過來,然後他嘿地一笑,指了指橋下不遠處的一塊駁岸,我不是水鬼,他說,看見沒有?我們在水裡幹活呢。

女孩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發現化工廠的駁岸上聚集著一群民工。那群人光著上身,有的在岸上,有的在水裡,吵吵嚷嚷的。女孩用手扒著橋欄,她說,我要看。女孩回過頭對那個民工說,我要看。

民工眯起眼睛看著女孩,然後他又笑了笑,露出焦黃的牙齒。女孩看見他扛著木板下了橋,她注意到他腿上粗壯的突出的靜脈血管,像許多蚯蚓,他的小腿和腳踝處沾滿了黃色的泥漿。

夏天,一群民工為化工廠修築了一個小碼頭。女孩站在橋上,耐心地目睹了民工們打樁、圍壩、抽水的全部過程。起初沒有人注意到橋上的那個女孩。女孩站在橋上,手執一把葵扇,擋著午後的陽光。起初她只是站在橋上看他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她對什麼產生了興趣,她只是在看。女孩偶爾會調整手裡葵扇的位置,葵扇便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她只是站在那裡看,但是有一次她突然叫起來,水鬼來了!起初她只是試探著有所顧忌地嚇唬他們,後來她就顯得招人憎厭了,她大聲地向他們叫喊,水鬼來了,快上岸,小心水鬼抓你們的腳!民工們有時停下手裡的工作,惱怒地瞪著橋上的女孩,每逢這時候,女孩就逃,她三步兩步跨下橋,一眨眼就不見了。

民工們也議論橋上那個女孩,他們一致猜測女孩是傻的。幸運的是女孩沒有影響他們工程的進展。他們計畫用八天時間築好這個小型碼頭,實際上他們只用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之後小碼頭就竣工了。竣工的那天他們一直在向橋上張望,整整一天,他們沒有看見女孩的身影。民工們不知道她那天為什麼不來,就像他們不知道此前幾天她為什麼天天站在橋上。女孩不在橋上,橋顯得很空洞,女孩不在橋上,橋上的陽光到了黃昏時分仍然有點刺眼,這原因也簡單,就是橋上沒有人,女孩不在橋上。

民工們不知道女孩到她姑媽家做客去了。

第七天女孩到城市另一側的姑媽家去做客,黃昏回家,過橋的時候她發出了一聲驚叫。母親當時拽著她的手,母親嚇得甩開了她的手,你叫什麼?母親說,嚇死人了,好端端的你尖叫什麼?女孩站在橋上,看著不遠處新築的碼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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