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巴比倫

小時候寫作文,老師讓我描述戴城,我就說它位於上海和南京之間,這裡的人都有幾個上海親戚。也有一部分蘇北親戚。上海親戚可以托他們買縫紉機和呢子大衣,蘇北親戚帶來的則是鹹鴨蛋。我這麼寫作文,老師很不滿意,認為我思路混亂,把戴城描寫得很猥瑣。

我的老師說,戴城是一座偉大的城,它建造於偉大的春秋戰國時代。有一天,一個國王帶著他的寵妃跑到這裡來,站在山丘上,眺望天下。寵妃指著遠處河汊縱橫的一塊平地,對國王說,她要在這裡造一座城。後來,國王派遣了許多奴隸,許多軍隊,許多天才的設計師,將這座城造了起來。這裡有寬闊而宏偉的城樓,婉約動人的小橋,環繞城市的護城河,以及幽謐古樸的園林。他和寵妃就住在這城的中心,有時候出城郊遊,他們去附近的山上,那裡有一口井,寵妃對著井照見了自己絕代的容顏。她並不知道,後山葬著很多奴隸的屍體。

在這個城裡,國王與寵妃像無數黃金時代的領袖一樣享受著權力,看著城樓下的奴隸歡呼,看著遠征的軍隊凱旋而歸。直到有一天,另一個國王帶著軍隊衝進城來,把原先的國王殺掉,寵妃被人像春卷一樣裹起來,扔到了河裡。故事說,這座城有一種千古的傷感,好像一個人活了一千年只為了追憶他早夭的戀人。

後來這裡造了很多廠,很多運輸船穿過河道,運走絲綢、大米、蔬菜和茶葉,當然還有我的糖精。那已經是過了兩千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了,我的戴城就是一個妃子用她的容顏換來的城市,最後她被殺掉了,城市歸於他人,容顏歸於流水。那麼詩意的傳說,想深了就覺得沒意思。

我二十歲那年,文史館的人宣布,今年戴城建城兩千五百周年,要為之慶祝。我對於兩千五百年沒有什麼概念,這座城不是羅馬,不是耶路撒冷,不是雅典,它缺乏所有關於出生的證據,所有當初的宮殿、城樓、橋樑全都沒有了,只是留下來一個傳說。這裡還保留著一些民國時候的破房子,如果在高處俯瞰,這些房子平鋪在老城區里,一律破舊陰暗搖搖欲墜,耗子和蟑螂橫行,家裡沒有廁所,動不動就著火。總之,它們雖然沒有兩千五百年的證據。但看起來還是很像一口棺材。

後來真的搞慶祝,還搞了一個旅遊節,招徠了很多日本人參觀。廠里發給每人一個紀念章,要我們都別在胸口。這個胸章是鋁製的,上面有一圈像地圖上的長城一樣的圖案,中間是一個女人的側影,據說她就是那個討到大紅包的寵妃,她為我們這些後來人出賣自己,連命都賠上了,所以我們要紀念她。

在我生活過的戴城,人們到這裡來旅遊,總會帶走一種土特產,叫做「棗泥麻餅」。這種餅甜得要死,很不適合糖尿病人食用,而且它發音古怪,經常會被讀成「C^AO你媽逼」。櫃檯上的營業員老是跟外地顧客打架,為的就是這個。但它也不可能改名字了,只能帶著C^AO你媽逼回家,以示到此一游。

我在戴城混跡了好多年,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但它充滿了我二十歲時候的證據,要想推翻它們,除非把這座城剷平了。後來我想,大可不必這麼偏激,這些證據根本無人關心,我又不是那個出賣自己的寵妃,不值得這麼干。我的二十歲,我自己記住就可以了。

後來我在上海遇到張小尹。我們認識的時候,是在一個很破的工廠里,那地方在復旦大學附近,專門搞些搖滾演唱會。這顯然是個效益很差的廠.沒什麼工人,堆得像小山包一樣的鐵絲鐵屑,在陽光下招搖著它的銹跡。我到這個地方就想起自己從前的工廠。這一年我快三十歲了,汗流浹背地蹲在人群中,和二十歲的姑娘小伙一起聽搖滾。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只能在戴城唱唱卡拉OK,那地方沒有搖滾。我蹲在那裡,聽搖滾,做著我年輕時代沒有去做的事情。

我從來沒有這麼安靜地,回憶我的戴城,我的奇幻的旅程。

在我將近三十歲的時候,我坐上火車去上海謀生,我想起自己曾經去過上海,到醫學院去找一個人。這些久遠的事情被回憶起來,好像迎頭撞上一塊玻璃。火車經過某個路段時,我甚至看見了糖精廠那冒著蒸汽的樓頂,很多年以前,我曾經站在那裡,眺望著列車去往上海。

那天天氣晴朗,火車很空,整個車廂里就我和另一個人坐著,那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戴著一副眼鏡。他坐在我左前方,靠在座位上,眼睛望著窗外。後來,他莫名其妙地哭了,他摘下眼鏡痛哭。我坐在那裡看著他,不能去安慰他。他哭得如此之傷心,淚水洶湧,彷彿把我二十歲那年的傷感也一起滴落在了路途上。

沒有人蜷腿躺在

高高的行李架上

並且沒有人想過

在疾行的列車中倒下

農田飛奔,以及樹木和雲

這一切多像是悲劇

那些沿途追逐的人

很年輕時就嬉水而死

這一切,多像悲劇的開始

乘務員穿行在八十公里時速中

悠遊自在

激流中的魚停靠在岸上

赤裸鮮艷

那些搭乘悲劇的人在凌晨驚醒於噩夢

她們年僅十七

她們手捧糖果

她們的制服早就歪斜在

黑暗中 .衰老可能來得更慢一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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