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野 花

我離開工廠之後,有很多個夜晚,都在稿紙上描述它。有時候我把它寫得非常傷感,有時候則非常快樂。我從來沒有寫過白藍,除了這一次。即使是在我三十歲以後,寫到她,也只是一些斷斷續續的故事,我不能一次就把她說完。我做不到。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將一次次地把她放下,又重新拾起。我用這種方式所表達的已經不是愛了,而是懷念。但是這種懷念來自於我身體最深的地方,是我血液中的一部分,不僅是白藍,還有其他人。

每一個秋天,站在白藍的醫務室里,都能看到工廠外面的野花。那是一種沒有名字的花,大多數是黃色的,還有一小部分是橙色的。這些低矮的野花沿著工廠的圍牆,一直開到遠處的公路兩旁,它們非常絢麗,像很熾烈的陽光照射在地面上的顏色。連片的,綿延的,在陰暗的地方似乎要斷絕,但在開闊之處又驟然呈現出一片盛景。這種野花的花期很長,從十月開始,一直到霜降大地,它們都出現在我的視線中,用一種驕傲而無所謂的表情。在它們盛開的季節里,有些路人隨意地採摘它們,然後又隨意地拋棄在路上,車輛碾過,黃色的花瓣被擠壓得粉身碎骨。即使如此,也無損於它們本身的美麗。

我喜歡站在醫務室的窗口,有時她不在,門沒鎖,我也擅自跑進去,站在那裡。她進來之後發現我在,起初她不說什麼,後來次數多了,她說:「小路,沒有人的房間,除非是你自己的房間,否則不要隨便闖進來。」我說:「你說話這麼繞,我一句都聽不懂。」她搖了搖頭說:「跟你講不明白。最近又被胡得力抓到了嗎?」我說:「沒有啊。我最近很老實。」每當說到胡得力,她就會再加一句:「你是個叛逆青年。」

我對她說,我不是叛逆青年。我做工人就是這個樣子,遲到早退,翻牆罵人,諸如此類的壞事,每個工人都可以去干。假如我去寫詩。那我才是工人之中的叛逆青年。我還說到我堂哥,那個收保護費的,他也不是叛逆,他們黑社會裡面的規矩比廠里大多了,誰敢不服?假如他去考大學,那他就是黑社會之中的叛逆青年。這種叛逆很少的,它不會被人扁,只會被人嘲笑。我一直認為,被扁的理想是值得堅持的,被嘲笑的理想就很難說了。

白藍聽了這些,就說:「我沒說錯,其實你還是個叛逆青年。」我聽了這話,無言以對。

九三年春天,我曾經和她一起去參加過化工局的一次先進事迹報告會,當時,每個廠派十個代表去參加,工會組織的。我在工會的名聲還是不錯的.工會的徐大屁眼選了幾個優秀職工,後來想到我和白藍曾經救過德卵,這也勉強算是一件先進事迹。徐大屁眼就把我喊過去,通知我星期六下午不用上班了,去局裡聽報告。我對報告不感興趣。但可以不用上班,當然樂意,何況是和白藍在一起。

那天我和白藍騎著自行車,來到化工局的禮堂。裡面掛著很大的紅色橫幅,燈光明亮,人頭攢動,好像有一種開宴會的氣氛。白藍說,坐到角落裡去吧。我不幹,我要坐到第一排,她說我腦子有病,第一排都是領導坐的,那就第二排吧。我們坐在一個半禿的腦袋後面,我點起一根香煙,白藍說這裡大概不能抽煙,我返身一看,後面至少有十七八個工人都叼著香煙呢。聽報告的時候,前面的領導也抽煙,台上的先進模範也抽煙,那時候沒有所謂禁煙的概念。只要不在生產區,只要不會炸死人,香煙是隨便抽的。

出乎我的意料,先進事迹報告會很好聽。有人掉進污水池,另一個人去救他,那人救上來了,另一個人死了。有人勇斗歹徒,歹徒來廠里偷鋼材,英雄拿著一個手電筒對付四個拿刀的,被捅成重傷,當然他的手電筒也砸中了其中某個歹徒。有人一年四季免費給廠里職工疏通下水道,老婆鬧著要跟他離婚,因為他干這個有癮,連家裡房頂漏了都不管。有人看見毒氣泄漏,非但不往外跑,還衝進去關閥門,群眾的生命保住了,他自己被熏成了傻子。

我聽了這些故事,對白藍說,我一直以為自己救德卵很偉大,可以上台做報告,現在才知道這根本算不上個鳥毛。這些先進事迹太厲害了,你看過《聖鬥士星矢》嗎,他們簡直就是聖鬥士。白藍說。閉嘴,什麼神鬥士的,亂七八糟。

後來上來了一個老頭,是個老英雄,他為了修一台進口機器,把左手的四個手指頭,連帶小半個手掌全都軋掉了。他伸出左手給我們看,那隻手上長著肉乎乎的四根東西。老英雄盛讚醫生的再生手術,那個手術很神奇,就是在他的肋骨上開一個口子,把他的殘手埋到肋部,縫上,這樣子就像一個人總是在掏自己的錢包一樣。過幾個月再拿出來,殘手之上就長出了一塊肉,但這塊肉是不分叉的,看起來就像藤子不二雄的機器貓小叮哨,醫生再用刀子把這塊肉切成四條,好像削胡蘿蔔一樣削成手指狀,再包紮起來,就成了四根手指。當然,也可以切成八條,有八根手指也挺酷的,跟章魚一樣。

我聽到這裡,又目睹四根肉棍,很後悔自己坐在第二排。太殘忍,胃裡不舒服。我扭頭瞥了一眼白藍,她聚精會神地對著老頭看,還頻頻點頭,很有興趣的樣子。我忘記了,她是醫生,不是變態。

那天聽完報告出來,已經五點多鐘。我說:「以後這種報告我再也不來聽了,本來是四點鐘下班的,聽個報告搞到五點多,不合算。」

白藍說:「去吃飯?我請客。」

我們在街上找飯館,我和白藍沒有固定吃飯的老地方,我說去吃面,她說吃面太寒傖,吃西餐吧。後來我們跑進一家牛扒城,鬧哄哄的全是人,這是戴城唯一可以用33Y..吃東西的地方,桌子都是用大木板做的,有點像豬肉店的砧板,凳子也是他媽的條凳,只不過比麵館里的條凳更寬更長。服務員端著刺啦刺啦的鐵板牛扒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不吃飯,對著一個二十九英寸的電視機狂唱卡拉OK,唱的是張學友的《吻別》。這根本不是西餐廳,我在電視里見過西餐廳的,那裡很安靜,還點蠟燭,服務員穿得像新郎。白藍說:「你說的那是法國西餐廳,這個是美國西部的西餐廳。」

我們坐下來,在一群女中學生之中,大家都坐在一張條凳上。有個女中學生胸部特別大,她圖方便,把兩個胸就放在了桌子上。鐵板牛扒端上來之後,刺啦刺啦的全都濺在她的胸上,她尖叫著跳了起來。我看得好玩,白藍擰了擰我的胳膊說:「不許朝人家看,小流氓。」

我哈哈大笑,我想起李曉燕奶奶的事情,當時我媽也是這麼對我說的。後來我想到李曉燕的奶奶已經死了,心裡有點難過,我就不笑了。這件事情我一直希望它沒有發生過:我沒有看到過麻袋片,或者,她沒有跳樓。這樣我都能過意得去。

我和白藍是並排坐著的,這麼講話很不方便,後來我騎在條凳上和她講話。她沒法騎,她那天穿著一步裙,就算不穿裙子,她也未必願意騎著凳子和我說話吧。

她說:「小路,你自己知道嗎?你和別的青工不一樣。」

我問她:「不一樣在哪裡?」

「我說不上來,你以後也許能去做點別的。」

「做什麼呢?」

「你不要用這麼弱智的方式和我說話,可以嗎?」她瞪我一眼。

我說,我來告訴你吧,我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我的數學老師說過,我是一個悲觀的人,我以為這個世界上這種人比比皆是,後來發現不是這樣。悲觀的人很少很少,有些人本來應該悲觀的,可是他們打麻將唱卡拉OK,非常快樂。我身邊全都是這樣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麼方式來看這個世界。悲傷的,還是樂觀的。我小時候認為,一件事情要麼是快樂的,要麼是悲傷的,它們之間不具備共通性。可是我終於發現,悲傷和快樂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呈現,比如你咬了王陶福的老婆,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一件好玩的事,都笑死了,但我卻感到悲傷。我悲傷得簡直希望自己去代替你咬她,這樣就不會那麼難過了。這就是我和別人的不同,僅僅是微小的不同,不足以讓我去做點別的。我和我身邊的世界隔著一條河流,彼此都把對方當成是神經分裂。

那天我在吵吵鬧鬧的牛扒城,用很低的聲音說,白藍,我愛你。但那地方太吵,連我自己都聽不清。說完這句話,她沒有任何反應,我想放亮嗓子再大聲說一次,但我又覺得,這件事情連做兩次是很傻逼的,第一次是為了愛她,第二次純粹只是為了讓她聽見。我就當自己什麼都沒說過。

後來,我吃完了一盤黑椒牛排,感覺像什麼都沒吃,這牛排還不如我們廠里的豬排呢。我也不想吃下去了,沒心情。我發給她一根香煙,她擺擺手。說:「我們走吧,鬧死了。」這時候,卡拉OK里開始放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這次是原唱,很好聽。

出門之後,我們自然而然往新知新村方向去,先是推著自行車走,走累了就騎上自行車。我給她講些班組裡的笑話,長腳,六根,元小偉。她有時笑,有時皺眉頭。

在新知新村,她停下自行車,我習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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