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衣飄飄

我師傅老牛逼有個車攤,擺在他家的弄堂口,離化工廠不太遠。每天下班,他在那裡擺開全套修車工具,補胎打氣校鋼絲擦車子。據說他年輕的時候還毆打顧客,後來老了,打不過別人,就叼著香煙斜眼看別人。人們之所以光顧他的車攤,是因為方圓一公里之內再也沒有人敢和老牛逼搶生意。他說這叫托拉斯,假如他牛逼的範圍不是一公里,而是十公里,他就可以雇幾百號人,開一個修自行車的公司。我認為這就是他的理想,可惜他老了。

自從有了我這麼個徒弟,他的車攤就提前了營業時間,本來是下午四點半開張,現在下午兩點開張,我坐在車攤前,他去泵房找阿姨尋歡作樂。上班時間擺車攤屬於曠工行為,抓住了就是處分,像我這種小學徒連受處分的待遇都沒有,直接可以開除。

擺車攤很簡單,遇到有打氣補胎的,我都能應付下來,假如是車軸斷了、鋼圈彎了,我就只能狂奔回廠里,叫老牛逼親自出來修。我在那裡幹了幾天,生意慘淡,因為我總是對著過路人傻笑,別人看見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不懷好意,即便真是要修車的也不肯過來,我自然樂得清閑。後來我實在無聊,蹲在路邊研究這條巷子,這巷子很深,一側的房子沿河而建,其中有一問就是老牛逼家,但我沒去過。這條巷子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豬尾巴巷。後來,有個晒衣服的老太太告訴我,清朝的時候,這裡住著個大善人,叫朱儀邦,做了很多善事,為了紀念他,就把巷子的名字改成「朱儀邦巷」,本地人讀了幾百年,讀成了豬尾巴。我心想,這位朱先生真是倒霉,做了一輩子的善人,到頭來還是被人訛讀成了豬尾巴,可見,做好人也未必就能流芳百世。

半個月之後,有個女的騎著自行車經過,她看見我蹲在路邊,獃頭獃腦地張望著半空中虛幻的景象,彷彿嗑了藥丸一樣。她好像並不介意我是個傻子,跳下車子問我:「車攤是你的?」

我被她打回了神,說:「是啊。」

「擦車子多少錢?」

「小擦兩塊,大擦五塊。」

所謂的小擦,就是把車子表面的油污和浮塵擦掉,這比較容易;所謂大擦,則是把車輪卸下來,把鋼珠掏出來,一個個都擦得像鏡子一樣鋥亮,往車軸里塗上黃油,再把機油灌進車鏈子,把所有的螺絲螺帽都擰緊,把剎車校準到最合適的位置。小擦好比是澡堂子里搓背,大擦就是按摩院里的馬殺雞。我會搞小擦,但沒搞過大擦,和我修水泵一樣,拆得下來,裝不上去。

她說:「大擦吧。」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不耐臟,所以要擦車),目光炯炯地,居高臨下掃射著我。在此之前,我還沒有被女人的眼神這麼痛快地掃射過,當然,我高中時候的校長除外,但她是個老太婆,不但掃射過我,家長會上還掃射過我爸爸,我們兩個都怕她怕得要死,假如她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穿白裙子還有一雙杏核眼,不管是點射還是掃射,我都情願被她射死。

趁我找扳手的工夫,白裙子姑娘問我:「糖精廠的?」

「你怎麼知道?」

「廢話,你穿著工作服呢。」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不錯,藍不藍綠不綠的工作服,左胸有個T,人人都知道是糖精廠的。

她又問:「鉗工班的吧?」

「你怎麼知道?你也是糖精廠的?」

「這你就不用管了。」

那天我鬼使神差,沒有跑回廠里去叫老牛逼,而是從T具箱里掏出扳手,給她做大擦,不,給她的自行車做大擦。這是一輛淡紫色的飛鴿牌女式車,龍頭彎彎地翹起來,好像兩條高舉的腿,非常性感,坐墊上還留有餘溫,讓人間接地感受到了她的屁股。我心猿意馬,C^AO起扳手,開始卸車輪。她坐在我的板凳上,看著我把車輪卸下來,把鋼珠擦亮,再裝上去。這麼一步步地擦完,她始終一言不發。她長得很漂亮,頭髮是深栗色的,我一邊擦車一邊偷偷觀察她,和她的眼神碰撞,她也毫不介意,依舊用那種冷淡的目光掃射我。等我大功告成之後,她站起來,繞著車子轉了一圈,問:「擦好了?」

「擦好了。」

她非常聰明地說:「那你騎一圈給我看看。」

我跳上車子,沒騎出去二十米,前輪忽然不見了,這是評書里的馬失前蹄式的摔法,我看見青石路面驟然擴大,填滿了我的眼睛,然後,我的下巴就成了起落架。我爬起來摸自己,還好,下巴蹭掉了一塊皮,但牙齒還在。摔完之後,我把車扛起來,拎著那個脫了臼的前輪,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她問我:「喲,摔得怎麼樣?」

「還可以,」我說,「好險。」

「喲,你都摔成這樣了,還好險?」她歪著頭說。

「要不是你讓我騎一圈,這一跤就該是你摔的了。」

她冷冷地說:「少廢話,咱們是先裝輪子呢。還是先送你去醫院?」

我說:「還是先裝輪子吧。」

我後來常常想起那一幕:一個摔破了下巴的青工在弄堂口裝車輪,另一個年紀比他稍長的白裙子姑娘在旁邊看著,嘴角還掛著一絲嘲笑,周圍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這件事情本來不應該讓人覺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就會顯得很悲慘。悲慘不應該是年輕時代的主旋律,所以我說,很愉快,很爽,一個修車的能遇到這種事情是很浪漫的,媽的。

我把車輪裝上去以後,白裙子姑娘又繞著車子轉了一圈,說:「怎麼著?你再騎一圈給我看看?」我盯著那輛車,看了半天,說:「大姐,我還是叫輛三輪車送你回去吧。」

把她送走以後,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生疼,就從工具箱里揭了一塊膠布,貼在傷口上,可是疼痛並不減弱,反而更厲害了。我坐在板凳上,回憶那個自裙子的長相,我認為,她一定就是糖精廠的職工,假如她去廠里彙報我的情況,上班擺車攤,按曠工處理,我馬上就會被廠里開除掉。

我獨自坐在弄堂口,想著這個問題。某種程度上我希望自己被開除掉,我做了一個月的學徒。撿破爛,拆水泵,銼鐵塊,擦車子,像一代又一代的學徒一樣,重複著這種生活。這種青春既不殘酷也不威風,它完全可以被忽略掉,完全不需要存在。

我擺了半個月的車攤,不但生意慘淡,還把下巴摔破了。老牛逼跟我算了一筆賬:這半個月里,我給十六個人打過氣,給四個人補過車胎,打氣是五分錢一次,補車胎是一塊兩毛錢一個洞,總算下來,我替他掙了五塊六毛錢。老牛逼說,幹了他娘的半個月。掙了五塊六毛錢,這不是傻逼嗎?我說,我也沒辦法,運氣不好,就會變成傻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算了,你還是跟我學修水泵吧。

後來,我和老牛逼討論過一個問題,關於人類的機械天賦。照我看來,人的天賦形形色色,有人適合當作家,有人適合當殺手,但作家和殺手畢竟是少數,在我身邊的人幾乎都和機器打交道,這就是說,機械天賦必須是一種比較普遍的天賦。可惜,人類歷史上真正的機械天才並不多,瓦特算是一個吧,愛迪生也可以算,還有造飛機的那對什麼兄弟。這說明機械天賦並不是那麼的普遍,它可能和作家、殺手一樣,都是一種稀有的天賦。可是,靠機器混飯吃的人遠遠多於作家和殺手,連歪卵這樣的人都可以去開刨床。

當時,老牛逼拿出一張水泵的構造圖,又找了個報廢的水泵,讓我拆開,再按圖紙裝上去。我麻利地把水泵大卸八塊之後,就再也裝不上去了,這和我修自行車如}};一轍。這件事情證明我是個沒什麼機械天賦的人,我認為,是我的早期教育出了問題。我小的時候,家裡比較窮,唯一的電器是一台半導體收音機,只有巴掌那麼大,發出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我爸爸把耳朵貼在上面聽,全是刺啦刺啦的噪音,鄰居以為他在偷聽敵台,也湊過來聽,原來是本地的天氣預報。另外一個機械物件,是個生了銹的小鬧鐘,也是巴掌那麼大,每天早上六點鐘準時敲響,敲出來的全是不和諧音,好像噪音搖滾的前奏一樣。

讀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個同學,很有機械天賦,立志要當小發明家,手工勞作課上,我們跟著老師摺紙,紙飛機紙青蛙真好看,該同學卻做了一個會飛上天的模型滑翔機。老師驚嘆於他的天才,就讓我們向他學習。這個小神童說,他六歲的時候就把家裡的鬧鐘拆了.然後又裝了上去,鬧鐘居然還會走還會叫。我以這神童為榜樣,回到家裡就想拆鬧鐘,被我爸爸發現,眼明手快一把搶走,救下了那台勞苦功高的鬧鐘,順便賞了我一記耳光。我爸爸說,這台鬧鐘是家裡唯一會報時的東西,假如弄壞了,上班遲到扣獎金,所以打我這記耳光並不是為了鬧鐘,而是為了獎金,這就打得很值得。從此以後,我就徹底和機械絕了緣,後來班上的小神童又組裝出了一台收音機.雖然也是刺啦刺啦的,但畢竟是會發出聲音了。我看著他的收音機,心想,要是把我家的收音機給拆了,就聽不到天氣預報,我媽晾出去的衣服就會被雨淋濕,這又是挨耳光的事情。這種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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