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泵之王

我爸爸說過,在工廠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當然也要學會保護自己,遇到爆炸千萬別去管什麼國家財產,頂著風撒丫子就跑,跑到自己腿抽筋為止。除此以外,我必須努力工作,像驢一樣幹活,否則讀職大的理想就會泡湯。

我說:「爸爸,你一輩子做丁程師,吃屁個苦。你沒資格這麼要求我。」

我爸爸說:「你知道什麼?我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去做搬運工,搬了整整三年的原料桶。」

我說:「耶?這事兒你可沒跟我說過。」

我媽插進來說:「你爸那陣子倒了大霉了,而且不敢說,說出來就要被廠里送去勞動教養。」 我說:「你現在說出來。你們廠要是敢把你送去勞教,我就弄死你們廠長。」

我爸爸還真搬過原料桶。七一年那會兒,我還沒生,我爸爸當時是技術員,陪我媽去看電影,陡然看見當時的廠長和一個女科員,並且就坐在我家二老前面。我聽說那時候搞男女關係都是在電影院里,黑乎乎的地方,便於偷偷摸摸,還有人一邊看著《紅色娘子軍》一邊手淫的。很不巧,廠長一扭頭看見了我爸爸,我爸爸沒吱聲,帶著我媽就溜了。這事情過了也就過了,我爸爸和廠長都彷彿它不存在似的,雙方近乎默契地保守著這個秘密。半個月以後,我爸爸去倉庫領材料,農藥廠的倉庫大得很,我爸爸在裡面轉悠了一圈,聽見有動靜,以為是耗子,就走過去察看,先是看見了兩雙鞋,接著看見了一條裙子,接著又看見一個奶罩耷拉在一堆角鐵上。再接著,我爸爸看見了廠長和女科員。我爸爸站在他們和一堆衣服之問,覺得這件事就像做夢一樣。如果你不想捉姦而偏偏兩次捉到了奸,就會有類似的幻覺產生,以為自己在做淫夢。可惜,淫夢之後是噩夢,我爸爸被調到了車間里去搬原料桶,六十公斤一桶的原料,從車間這頭滾到那頭,每天得滾上一百多桶,差點把腰給廢了。

我說:「你別說了,我今天就找人去把那廠長給廢了。」

我媽說:「八百年前的事了,那個廠長後來被抓進去了。」

我爸爸說,當時要不是忍氣吞聲,就該被那廠長捏造一個罪名送去勞教啦。當時,一個廠長要整一個小技術員,易如反掌,只要在他的抽屜里放幾塊鋼錠,就能以盜竊罪論處,嚴重的還能被判成破壞生產罪,勞教都算是輕的,可以直接被送去勞改。我爸爸做了三年的悶葫蘆,別人問他哪裡得罪了廠長,他就裝成是個白痴一樣想不起來了,這才算躲過一劫。一直到撥雲見日,那廠長被群眾檢舉,判了徒刑,我爸爸才長嘆一聲,從白痴又變回了正常人。

我說:「爸爸,你真不容易,搬原料桶那會兒還順帶把我造了出來,辛苦了!」我媽聽了,順手在我脖子後面拍了一巴掌。

我爸爸埋怨我媽說:「當年,要不是你鬧著要去看電影。我怎麼會撞到廠長?」

我媽說:「你自己笨。在倉庫里看見了裙子奶罩,還非要去看個究竟。你不會跑開啊?」

我爸爸說:「奶罩上又沒寫他們的名字,我怎麼知道又撞上了廠長?」

我爸媽要是拌起嘴來,簡直是無休無止。趁這個工夫,我做了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假如讓我去搬一輩子的原料桶,從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這四十年里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這一輩子就得搬動七萬多噸重的東西。距離倒不是很遠,也就幾十米。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就是把一幢大樓挪到了街對面。這個結論無疑是很悲觀的。

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實並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說了,被炸死是一種概率。看了展覽室里的死人圖片,人會產生兩種錯覺,一種是覺得自己明天就會有類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學課代表;另一種是覺得這事情橫豎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比如我。我堅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後再一片片地落下來,我認為自己會老死在某一張病床上,身邊有我的兒子孫子重孫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絕無可能出現在全國的化工單位里。但是,另一件事情像夢魘一樣纏繞著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個搬運工,那就沒有任何概率可言了,這七萬多噸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後來我爸爸說,搬原料桶,如今都是農民工乾的事情,絕對輪不到我這個擁有正宗高中文憑的人來做,這叫人才浪費,國家對此非常重視的。我爸爸拍了拍我憂鬱的後腦勺說:「放心吧,你起碼也是個鉗工。」

其實,我爸爸還是不能理解一個悲觀者的想法。我把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鉗工,也就是花了一輩子的時間讓幾萬個水泵起死回生;我當營業員是一輩子數人民幣,當科員是一輩子看日晷,當工程師是一輩子畫圖紙,都沒什麼意思。我這個想法不能說出來,因為實在太無趣,無趣得簡直想去死掉算了。

我會永遠記得去報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勞資科的吊扇下。那個吊扇把所有的熱風都灌到我的腦門上,吹得我暈暈乎乎,好像要升仙一樣。這種記憶由於它本身就近似於一個夢,於是它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被我反覆磨洗,成為一個鋥亮的硬塊。

那天是正式報到,小噘嘴坐在辦公桌後面,我站著。和我一起站著的還有六個男的,加上她,很像八仙過海。小噘嘴很不滿意地說:「怎麼才來了七個人?其他人呢?」

我實在很想告訴她,那場安全教育課把其他人都嚇跑了,剩下的七個人都是神經異常堅強的,是敢死隊,是強力意志,是他媽的查拉圖斯特拉。我當時覺得這種安全教育也太C^AO蛋了,後來我才明白,倒B其實沒有錯,他的第一輪教育就是考驗我們的神經。那些沒有堅強的神經的人,那些不能死心塌地在化工廠紮根的人,遲早會鬧出生產事故,害死自己,或害死別人。他們會拉錯電閘,放錯原料,拿錯飯盒,而且這種人幹了錯事也不會覺得羞愧,死在他們手裡的人最好自認倒霉。

小噘嘴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孩子,梳著一個馬尾辮,她用一個發套套住辮子,於是這根辮子就不是尖尖的馬尾巴,而是像一根圓溜溜的大紅腸,掛在她的腦袋後面。我搞不清這根紅腸有什麼好看的,但她樂意這樣,我也管不著。小噘嘴穿著廠服,不藍不綠的那種,我注意到廠服上還有一個字母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位置。為什麼會有一個T?我反應過來,這是「糖精」的起首拼音。若干年之後我想起這個事情就要笑,一個女孩子家,胸口標著個T,可不是要引起別人的誤會嗎?不過,小噘嘴當時的樣子,還真的像個T,七個大小夥子站在她面前,她居然也無動於衷,臉上的表情相當冷漠,相當不耐煩。

小噘嘴從抽屜里拿出一疊資料,說:「現在給你們讀一下工廠紀律。」

她照本宣科把條例都讀了一遍。這本古怪的勞動紀律手冊全是關於懲罰的條例,遲到早退曠工打架抽煙喝酒違章C^AO作。她讀到婚前性行為的時候臉上稍微不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為也要處分。後來她解釋說:「這本勞動紀律手冊是八五年編的,到現在沒怎麼改過。」最後還有超生,她說,超生必須強制人流。我心想,這關我屁事,誰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視線越過她,朝窗外看去,我發現勞資科簡直就是一個炮樓,正前方可以遠眺廠門和進廠的大道,左側是生產區的入口,右側是食堂和浴室。在這個位置上要是架一挺機槍,就成了奧斯維辛的崗樓,或者是諾曼底的奧馬哈海灘。這個位置實在是太好了,是整個工廠的戰略要地。很多年以後,我遇到個建築設計師,他向我說起監獄的設計,最經典的是圓形監獄,崗哨在圓心位置,犯人在圓周上。這種設計方式非常巧妙,沒有視覺死角,而且犯人永遠搞不清看守是不是在看著他。一說起這個,我就想到了化工廠的勞資科,我雖然沒見過圓形監獄,但我見過勞資科,確實很厲害,沒有人能逃過他們的眼睛。

那天,我想著想著就走神了。小噘嘴說:「路小路,鉗工班。」

我問她:「你講什麼?」

小噘嘴不耐煩地說:「分配_T種你走什麼神?你去鉗工班報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煙和禮券沒白送,我就指望著你把我送到化工職大去啦。

散會之後,小噘嘴把我留了下來。小噘嘴說:「路小路,我在讀勞動紀律,你怎麼可以不認真聽呢?你這種小學徒是很容易犯錯誤的,不要把工廠當成自己家。噢,當然,愛廠如家也是應該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裡一樣自由散漫。你是普高畢業的,成績義很差,本來應該和他們一樣去做C^AO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鉗工,不用倒三班,這是很不錯的。你要珍惜這個機會。」

我說:「是,科長。」

小噘嘴說:「我不是科長,胡科長開會去了,讓我代辦這些工作,讀勞動紀律。」

我說:「勞動紀律手冊發下來看看就可以了,對吧?」

小噘嘴說:「勞動紀律手冊,人事科可以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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