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誰曾想到,我會在澤蘭港的中央公園度假一個星期?我可以無懈可擊地向每個人解釋,向我自己解釋,這不是個問題。你能夠理解我們目前無法逃脫的邏輯嗎?

1.出門太遠對卡門來說很冒風險,她體內還有很多化療藥物。

2.因為卡門的假髮,所有溫度超過25度的目的地都不可能。

3.動手、走動、外出或參加類的假日都被排除了,因為盧娜的年齡(1歲)和卡門的狀況(無)。

4.中央公園是MIU的一個客戶,所以我可以宣稱我們度假順便也是實地考察。

此外,一個月以後我就會和朋友們一起去邁阿密,所以我想,我應該能夠應付在澤蘭港待一個星期。

錯了。澤蘭港不好。所有東西都讓人失望。這裡的人們快讓我發瘋了,天氣很好,因此對帶刺的假髮而言,太熱了,卡門也像她的假髮一樣帶刺,連盧娜也不合作,白天不肯睡午覺,到了下午就覺得累,搞得全家都無法盡興。

最慘的是,卡門必須在三天之內給謝特瑪醫生打電話,看她的乳房是否真的要切除,這對度假毫無幫助。但事情就是這樣。

謝特瑪醫生和那位放療醫生及沃爾特斯醫生都認為,卡門的胸部皮膚起水泡壞死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就好像森林大火一樣,將所有樹木燒光後,整個森林就可以重建了,對卡門的胸部治療,他們抱同樣的看法。化療已經讓腫瘤變小了,希望之後的放射性治療能讓腫瘤繼續縮小,降低開刀風險,這樣才能安全切除。

謝特瑪說,卡門的乳房大這是個優勢。然後通過乳房切除術,最終完全去除腫瘤的可能性就更大,因為腫瘤始於乳頭。

三天之後,星期四的上午,謝特瑪—沃爾特斯治療團與放療師和外科醫生就宣布結果。

不僅僅是阿姆斯特丹的醫學界,還有我們所有的朋友和家人,都十分關注關於我妻子乳房的這次範圍廣的討論。每個人都希望醫生可以給這次手術亮綠燈(沒有人直稱乳房切除術)。

「什麼情況?有沒有可能他們會給卡門做手術?」

「是——」

「但——那是好徵兆,不是嗎?」

「是的,基本上,因為起初他們不肯冒風險,而現在他們也許會的,所以應該是的,這是好徵兆。」

「噢,太棒了!這將會很好,不是嗎?」

夠了!天啊,這將會多麼好啊,最起碼卡門可以鬆一口氣了,不必再有一些奇怪的玩笑來自娛自樂了。以前,我從浴室出來時,她裸體躺在床上,臉上掛著笑,她的乳頭上貼了兩張黃色的小紙片,一張寫著「完整又漂亮」,另一張上寫著「下場不明」。

然後就是我,我將會感到多麼安慰啊!

不過,除了她的胸部之外,還有其他的東西也會被切除——她變得比較冷談,這開始於卡門掉頭髮時。不要問我為什麼,但是自從她完全禿髮以後,她就覺得自己不再有魅力了。儘管我一再強調即使沒有頭髮,她也一樣漂亮。事實上,為了慶祝她的禿髮,我還剃掉了她化療之後僅剩的一點陰毛,在被窩裡告訴她她的陰部這樣有多麼好看。這也讓卡門激動了——至少在第一天晚上。

手術過後我要繼續告訴她,她有多漂亮,多吸引我,每次她照鏡子時我都會說一次。

卡門害怕失去乳房,我害怕失去我認識的卡門。我獨自焦慮,不敢告訴任何人。可能我更看重卡門的乳房,更甚於看重她的生命?

卡門和我幾乎不討論越來越近的手術。我們在澤蘭港的餐廳吃蛤貝的時候,躺在沙灘上的時候,晚上在別墅里看《大衛?萊特曼》的時候,都知道自己心裡在想什麼。每一分鐘,我們都在想的是乳房。睡覺的時候,做夢也都是關於乳房。我們倆都知道對方也一樣,但誰也沒有說。

給醫院打電話的前一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我吻了卡門,然後側身躺下。

「要關燈嗎?」

「好,關吧。」

「晚安,我的愛。」

「晚安,寶貝。」

關燈。

幾分鐘過去了。

「丹尼?」

「嗯?」

「你困嗎?」

「不。」

「哦。」

「怎麼啦?」

「你覺得他們明天會怎麼說?」

「我不知道,親愛的。」

「你希望怎樣呢?」

「嗯,我希望他們冒險手術。」

「但你是個喜歡乳房的男人,丹。很快你就會有一個禿髮、只有一隻乳房的妻子。」

我翻過身,緊緊抱住她。

「我希望他們冒險手術,卡門。」

「真的?」

「真的。」

我感到一滴眼淚掉在我肩上。

「你希望明天他們說什麼?」

「我希望可以做手術。」

「那就好。」

「但是這很糟糕,不是嗎?」

「——」

「丹尼?」

「是——很糟糕,親愛的。但我寧願你只有一隻乳房,也不願失去你。」

第二天中午,我們躺在沙灘上。我時不時看卡門,但不敢問她我們是否應該立刻打電話。

「我要回別墅給他們打電話。」她說。

「你不願就在這裡打嗎?」我問,指著我的手機。

她搖頭。

「不了。我想聽清楚謝特瑪說什麼,這裡風太大了。」

她當然不願意在這裡打電話,傻瓜,我暗想。坐在漂亮的沙灘,周圍滿是人,聽你說將要失去乳房。

「我們一起回別墅好嗎?」我問。

「不。我想自己去。你和盧娜待在這。」

她在比基尼外面穿上一條裙子離開沙灘。

我一直看著她,直到她走到森林的邊緣,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等她回來時已經過了四十五分鐘左右,我跟盧娜玩得很開心,等待的時刻就像在產房外等待老婆生產。

「嗨。」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聲音。

「嗨!」我說,試著從她的臉部表情看出謝特瑪說了什麼。

「他們還不知道。」

「他們還不知道?」

「是。謝特瑪說外科醫生想先檢查我的乳房,再決定是否要冒險一試。」

「上帝,」我嘆氣,「他什麼時候檢查?」

「下周。我和他約好了下周一。」

又是四天的等待。

「嗯,怎麼這麼長時間?你去了有四十五分鐘了。」

「謝特瑪吃午餐去了。」

我們將繼續前進

在一個沒有亮光的壕溝

再一次繼續前進

Ramses Shaffy,from Wij zullen daan(Wij zullen daan,1972)

外科醫生叫榮克曼。他的辦公室就在沃爾特斯辦公室隔壁。屬於腫瘤科,從卡門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很欣賞他。

「窺視者?」我在她耳邊輕輕說,她熱烈地點頭。

「如果他碰你的乳房,我讓他好看。」我低聲說,卡門笑。

榮克曼是那種會出醫院風流事的醫生,他大概四十歲,娃娃臉,頭髮及領,鬢角花白了。如果讓他穿上保羅?史密斯外套,他會像個廣告公司的會計。他比謝特瑪和沃爾特斯更容易理解我們的處境,他們倆比他大15歲左右。他可能有一個和卡門同齡的妻子——從他的外表推斷——她肯定非常漂亮。這使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聯繫。

但他仍然是個醫生。他一打開卡門的病例夾——現在我能從外觀認出來——就把卡門其人當成了C?范迪安潘病人,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歐洲議員。他說話選詞小心翼翼,解釋說,如果他能確定手術能極大提高卡門存活的幾率,他才會動手術。

「你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切除之後——」我們不明白地盯著他。「——就是,嗯,乳房切除術,乳房切除後,對,會有些傷疤,大概十厘米,在你現在乳房所在的位置,沿水平方向。」——不,我們不喜歡這樣的話,我們真的不——「——然後也許我們可以植入乳房植體,但不可能像現在這樣了。」他停了一會兒,直視卡門的眼睛,「形狀會有些畸形。」畸形?他的話讓我震驚,但我意識到他是故意這麼直接。他想知道卡門是否做好了準備。榮克曼是第一個理解這一點的醫生:一隻乳房對一位年輕的女士和她丈夫而言,不僅僅只是一個隆起的東西(卡門這個隆起的東西里還有一個腫塊)。

「來檢查一下乳房吧?」

卡門脫掉上衣和乳罩,走過去躺在診療室那張窄窄的診療床上。榮克曼開始用手慢慢按壓卡門的胸部。卡門沖我眨眼,我微笑。

「嗯——」過了一會兒他說,「好了。穿上你的衣服。」他洗手。「現在腫瘤六乘二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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