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我不屬於這裡

Radiohead,from Creep(Pablo Honey,1992)

路上所花的時間與前幾次一樣,走進聖盧卡斯醫院的旋轉門時我這麼想。這些天以來我們已是第三次來這裡了。今天我們要去一樓,卡門的預約卡上寫著「105室」。我們要去的那個走廊擠滿了人,我們正準備擠入人群中時,一個明顯戴著假髮的老人用拐杖指向一扇門。

「你們要先進去,告訴他們你們到了。」

我們點點頭,忐忑不安地走進105室,門邊的小木板上寫著「內科專家W.H.F.謝特瑪」。看得出來,裡面的房間才是真正的候診室——走廊上的人實際上是裡面容納不下的。在此等候的病人年齡起碼大我們十歲以上,他們不約而同地用憐憫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們。醫院也有自己的等級,我們顯然是新人,我們是候診室的外來客,我們不屬於這裡。但是,卡門的乳腺癌不會這麼認為。

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婦人坐在醫院的輪椅上,瘦骨嶙峋的手上緊緊抓著一張和卡門一樣的塑料封皮的預約卡,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我們。我試著表現出一種優越感——我和妻子都年輕、漂亮、健康,比你好多了,你這個滿是褶子的老皮囊。可別以為我們會待在這兒,我們會飛速離開這個癌症窩,但是我的肢體語言卻不配合,把我的不安全感泄露無疑。這就像你走進一家城鎮小酒吧,從旁人嘲諷的眼神中意識到自己就像個穿著過於隆重的阿姆斯特丹人。真希望早上我沒有選這件寬鬆的帶蛇皮飾帶的紅色襯衫。卡門也很不安。確診:從現在開始我們真的屬於這裡了。

105室也有一個問訊台,坐在問訊台後面的護士似乎看透了我們的心思,她立刻問我們是否願意到隔壁的小房間去坐。真及時,因為我從眼角看到卡門又淚水盈眶了。不必擠在候診室或走廊上的一群行屍走肉中間,我們大大鬆了口氣。

「前天,肯定是個沉重打擊。」護士端來咖啡,對我們說。我立即想到醫院已經會討論過卡門?范迪安潘的病情了。護士看看卡門,然後看看我。我努力振作起來,一個才見面的護士不必看到我的可憐樣。

追求眾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屬兩種類型其一,是在所有的女人身上尋求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存在於他們一如既往的主觀夢想之中另一類,則是想佔有客觀女性世界裡無窮的種種姿色他們被這種慾念所誘惑。

Milan Kundera,from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1984)

我是個享樂主義者,有著嚴重的孤獨恐懼症,但我的享樂思想立刻被卡門征服了,我對她一見鍾情。可從一開始,她就不滿我對一夫一妻制的恐慌與焦慮。起初,她對此還有幾分同情,覺得我與其他女人的逢場作戲好玩,把這看做是挑戰而不是預警。

直到一年後——那時我們不住一起——我與那時供職在伯尼維廣告公司的接待員莎朗上床,事情敗露後,她才確信我從未忠實於她,甚至從未嘗試過要忠實。幾年之後她告訴我,莎朗這段插曲過後,她想甩掉我,但意識到自己愛我至深,所以乾脆對我的不忠視而不見,把這當成是我性格中無法彌補的缺陷,就好比有人好摳鼻子,有人好賭一樣。這在感情上給她一種慰藉,不再去想自己的丈夫「經常和別的女人鬼混」。

但是,之後許多年,她仍然威脅我如果舊病重犯,她就離開我。她要確保我若再出軌,至少也要對她隱瞞得密不透風。這招果然有效。

這以後的七年,我們是西半球最快樂的夫妻,幸福一直環繞著我們。

直到三個星期之前,當我和弗蘭克強打精神在聽荷蘭娛樂場產品經理喋喋不休時,卡門給我打來電話。

我們知道這是世界末日了

REM,from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As We Know It

去賭場的都是些怪人和穿模擬絲衣服的女人。我在賭場從未見過一個漂亮女人。糟透了!

所以,當荷蘭賭場的產品經理打來電話說他想成為MIU市場營銷策略公司的客戶時,我很自然地告訴他,賭場真是個讓我瘋狂的地方。

荷蘭賭場對我們來說,是個打發時間的好去處。第二天上午弗蘭克和我抽空來到這間位於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賭場,產品經理帶我們四處看一看,並參觀他口中的「商業中心」。商業中心,對了,「商業中心」,這就是我們客戶喜歡用的術語。我沒有什麼意見。他們可能在討論要「一起聚聚,好好聊聊」呢。

我們,也就是我和弗蘭克,在MIU謀生。有一技之長的人生產產品,還有一些人賣產品,雖然不是那麼體面,但一樣非常實用。我和弗蘭克不賣產品,我們賣的是時間。我們甚至都不用自己生產它。MIU大部分的腦力工作都是由六個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女來做的,他們都像自主創業之前的我和弗蘭克一樣,敏感、易激動。我和弗蘭克把這些聰明的年輕人的點子集中起來,做成報告,讓我們那美艷驚人的秘書慕德加上漂亮的封面,然後我們神態自若地把點子告訴客戶。他們照例反應熱烈,極力誇讚我們,然後把點子置之一旁,再不理會。再然後我們又對同一個客戶提供下一個報告,賺足了油水。這就是我們公司的運營模式。

弗蘭克提了一些問題,他知道客戶總是歡迎這類問題,產品經理大談信息過載的世界記錄,我則裝作在認真聽。我的裝聽藝術已是登峰造極了,客戶會以為我在苦思他的市場營銷問題,而實際上我正在想的是做愛、俱樂部或阿賈克斯足球隊。有時,我完全不知道客戶剛才說了什麼,但這沒有太大關係。高深莫測的表情、緊縮的眉頭、故弄玄虛的沉默是干我們這行的先決條件,這甚至可以讓我們賺更多錢。只要盡量不要睡著,這招就有效,弗蘭克總這麼說。

今天我實在撐不住要睡著了,我已經明白無誤打了哈欠,兩次,這可惹惱了弗蘭克。正當我的上下眼皮不停打架時,手機響了。我鬆了一口氣,說了聲抱歉,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是卡門打來的。

「嗨,寶貝。」我說,一邊從桌邊轉過身去。

電話那頭傳來卡門的啜泣聲。

「卡,怎麼啦?」我大驚,問道。弗蘭克朝我瞥了一眼,很擔心的樣子。產品經理仍在夸夸其談。我向弗蘭克作了個「別擔心」的手勢,從桌邊起身離開。

「我在醫院。不是好消息。」她抽泣著說。

醫院!我已經忘了她今天得去醫院。兩天前,她讓我看看乳頭是不是不太正常,乳頭有些紅腫,我試著說服她這只是來例假的原因,或者也可能是被乳罩里什麼東西刮傷了。不要緊。就像六個月前的那次假警報一樣。我說如果她擔心的話就去找沃爾特斯醫生看看,讓自己放心。

應對壞消息我毫不在行,每次我都會試圖說服自己,也說服別人,事情沒有那麼糟,一切都會好轉的。就好像事情有時會無可辯駁、無可逃脫、無可避免糟糕透頂,這讓我感到很慚愧。以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就是爸爸問我NAC布雷達球隊踢得怎樣,而我不得不告訴他布雷達球隊以0比1輸給了文登球隊。感覺就像是我讓他踢了烏龍球。總覺得告訴別人壞消息或是聽到壞消息,那一天就全毀了。

「聽著,卡,冷靜地告訴我他們說了什麼。」我對著電話說,小心避免用「醫生」這個詞,因為弗蘭克在旁邊。

「他也不確定,他認為我的乳頭看起來很奇怪,他說情況不樂觀。」

「嗯……」我過度悲觀的情緒從電話這頭傳到卡門耳里,讓她開始慌了起來。

「我告訴過你我感覺乳房發熱!」她吼道,她的聲音都變了。「該死,我就知道情況不妙!」

「冷靜,親愛的,還不確定——」我壯起膽子。「你想要我去陪你一起嗎?」

她想了一會兒,「不,來這你也做不了什麼。他們要取血樣,還要檢尿,他們會告訴我哪天做切片手術,像上次一樣,還記得嗎?」現在她聽起來平靜一些了。

理性談論事情可以幫助人恢複情緒。「如果你能去託兒所接盧娜那就太好了。還有,今天我不去公司了。」

公司全稱是廣告經紀公司,是卡門的公司。卡門突發奇想去廣告公司工作是因為看到我在伯尼維廣告公司工作,那時我們自稱自己的公司為廣告界的皇家馬德里。以前卡門很不喜歡那種小集團,「滿是趾高氣揚的自大狂,以為自己高人一等,高過他們的客戶、同事、上帝」,她以前常這麼說。「玩弄創新,實際上他們真正想的是駕一輛大笨車,賺大把大把的錢。」她認為去攪攪局會很好玩,在伯尼維一次招待會上,她偷偷問我們的一個客戶(B&A中心)他們為什麼不把產品和廣告權賣給其他國家的非競爭性公司。「一種經紀觀念,就像書、電影和電視節目一樣。」她說。這個客戶認為這是個絕妙的主意,第二天他就向伯尼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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