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好男好女

fadeout,畫面漸暗中奏起了靡靡之音。

1場

音樂是吉力巴節拍,記憶里的水晶吊燈,金碧輝煌懸浮在頭頂。

梁靜(十八歲)旋轉入鏡,勁裝,一身黑,雪白臉,紫銀唇。刷刷刷旋轉著她的男子,阿威,小平頭,帥而酷。

他們跳抖舞,打陀螺般,靈敏,狠准,漂亮。

2場

記憶。曝白的雨光中,越野車急駛,梁靜坐後面抱著阿威腰。

阿威頭髮稍長,跟小得像個小學生的梁靜(十七歲)。他們的臉迎風迎雨絲,給刮淡了,刮迷了。

3場

記憶。鏡子里的梁靜(十八歲)只剩下內衣,阿威站在她背後環抱住她。阿威蓄平頭,裸著的胸膛有一枚蠍子刺青。

他們的眼睛在鏡子里互相望見,纏綿著彼此的美貌,肉體年輕有力。

永遠是那條吉力巴舞曲,悶燒的,靡爛的。聽見雷聲轟隆轟隆,滾滾貫下——

4場

雷聲,春夢醒來的屋子裡,公寓小套房。

進口印花布帘子嘩地吹起來,半開的落地長窗外飛進雨珠,在下雨,午後。

聽見電視在放著老電影的配樂,咿咿啞啞。原來是小津安二郎的片子「晚春」,黑白片。螢光幕上,原節子騎單車,笑靨如花,旁邊騎單車的男子,亦明朗,坦白。

雷聲驚醒了梁靜(二十三歲),潮汗,乾渴的。她從沙發爬出來,到廚台那裡,開冰箱取礦泉水,沙漠般,灌掉三分之二瓶水。

她拾起遙控器關了錄影帶,一路脫衣進浴室。開蓮蓬頭沖澡,無意識的哼起歌,「我等著你回來」,完全是白光的那股子嗓音和慵懶。

這時,聽見外面電話鈴響,三響之後,轉成傳真機的嘀嘀聲。

然後聽見手機響,掛斷了。又響起來,她出來拿了機子進去聽。果然,又是X。

(這個X,騷擾她幾星期了。她上次搬家時候遺失的日記,不知怎麼到了這個傢伙手中,騷擾就上門了。現在她已不再受恐嚇,甚至還會反擊回去。)

當她猛地關掉水龍頭,忽然寂靜的浴室里,她的話聲像炸彈般爆開來:「……你是要錢·還是要我·……小偷哦,偷日記,你怎麼沒偷我內衣呀……」她叫X把日記公布給那些八卦雜誌登嘛。

X請她去看傳真,保證有個大驚異。

她出浴室到客廳,見傳真機上一截紙,刷地撕下,竟是某頁日記。她冷酷說看到啦,什麼大不了的,要不要念給他聽,他敢聽嗎……便對著電話機哇哇哇的亂唱起歌,「我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

她一邊走進房間,一邊她的聲音開始念傳真來的日記,聲音將持續到下一場。

「十月十四日,今天是阿威的忌日,三年前今天阿威死了。今天跟L的時候,沒有戴保險套,L被我的瘋狂嚇呆了。我覺得是在跟阿威,假如懷孕的話,一定,一定是阿威來投胎的……」

5場

聲音疊過來的畫面是,梁靜半身近景,臉白白的,恍惚於意識的某個深處。

她著護校制服,直發,斜分線,齊短抿在耳後。她在造型,定裝,飾演蔣碧玉(十六歲),一九三七年時候的台灣女學生。

這裡是排練場,安置了巨大灰銀色的傘篷和燈,供拍定裝照。墨藍的工作空間,很肅靜,只有相機按下快門時好大一聲脆響,蓬拆,蓬拆,蓬拆。

於是男生定裝,著台北高校二年級制服,他是鍾浩東(二十二歲)。

鍾浩東,蔣碧玉,並立定裝。冬天呢料子衣服,女的著洋裝,髮型較成熟的微鬈著。(一九三九年十二月)

三男二女定裝,夏衫夏褲,斗笠,草帽,地上放置五件大皮箱行李。他們是鍾浩東夫婦,鐘的表弟李南鋒,以及鐘的帝大醫學院同學,蕭道應夫婦。(一九四○年七月)

6場

同樣的排練場,墨黑,和聚光燈投射下來的一圈耀白亮光。

亮光里,坐在地板上的蔣碧玉,旁邊一架手搖留聲機,播放著曲子「幌馬車之歌」。與她在排演對手戲的是鍾浩東,講日語。(一九三九年十二月)

鐘的人,有時在暗裡,有時走到亮中。滔滔不絕,向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陳述著抱負。

他說這次寒假返台,不再去東京了。他計畫暫停明治大學的學業,想要投奔祖國大陸,參加抗日戰爭,他已招募了幾個同行的朋友。他假裝無心似的,問她:「你跟棠華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大家都是好朋友呢。」

他卻忽然說:「我是不打算結婚的。」

她不悅道:「笑話,我又沒有說要嫁你,也不是這樣我才拒絕他們的。」

他靜靜看著她,良久,嚴厲道:「跟我一起到大陸奮鬥吧。」

7場

排練場,蔣碧玉,和生父戴旺枝。(一九四○年元月)

「這不是兒戲,你想清楚了嗎·」生父這樣再三質疑她。叫她想清楚,這是身家性命全部下去的,沒有回頭路的了。

然而她是如此堅定,熱烈,生父只有順了她。生父說:「沒有訂婚,沒有做餅,怎可就跟著他過大陸·」

(這以後,戲中戲用黑白片拍。戲外戲的現代台灣,包括排練場,用彩色。)

8場

戲中戲,一九四○年七月。

珠江江面一艘大木船,由二十來個牽夫拉著朝前走,哼喲哼喲的唱喝聲,遙遙可聞。

9場

惠陽鄉道上的五個年輕人,精神奕奕。他們是鍾浩東蔣碧玉夫婦,鐘的表弟,和蕭道應夫婦。

兩名挑夫擔著他們的行李,一名士官在前領路。

10場

他們抵達一所祠堂營地,跟隨士官入祠堂。

黝黑的堂里,滿滿都是兵,裝備,物資。

士官向一位軍官模樣的人報告,廣東話,講他們是台灣返來參加抗戰的。

軍官粵人粵相,瘦,黑黃,凹目高骨。向他們要身份證,檢查。

鍾浩東用他的母語客家話,一句一句努力溝通著。他解釋他們一月時從台灣坐船到上海,後來才到香港,從香港坐火車到廣州,一路來到此地惠陽。聽說縣黨部在四周,是否可以引介他們去,他們是只知道蔣委員長的國民黨在抗戰。

軍官詭異的看著他們,似乎沒聽懂。

「要不要拿台灣的證件給他們看。」蔣碧玉用日語說。

蕭道應便去拉開行李要取證件,卻馬上引起士兵們的緊張,持槍喝止。

「拿證件,台灣的證件……」浩東忙忙撫平著。

忽然一記雷,霹靂打在門前,把眾人嚇一跳。

雨豆,一顆,兩顆,叭答叭答落下。

軍官翻查著他們五人的台灣身份證件,都是日文。電話機響時,傳令兵請軍官去接,講的竟譬如是「阿毛,你辦完公幹,返來去橋頭那裡拎一副豬頭回來,還有給我打兩瓶燒酒——」

閃電急雷,擊中電話機線,電到軍官彈得老高,哇哇直罵……

11場

鏡頭跳開,已是傾盆大雨。

南方下午的驟雨,籠罩著鄉野,大樹,祠堂指揮所。

於是戲中戲的導演開始向觀眾敘述了:

「好男女友這部電影的開頭是一九四○年,鍾浩東跟妻子蔣碧玉,五個人投奔大陸參加抗戰。到了廣東惠陽,卻被當成日諜扣押起來,審問了三天要槍斃,幸好東區服務隊的丘念台救了他們,這一救就是五人七命,因為兩位太太都懷孕了。

對這批投身祖國抗日的浪漫青年來說,這真是個嚴厲,現實的開始。」

漸漸,聽見有音樂進來,女人的歌聲好俗蠻——

12場

「青春悲喜曲」,歌聲從擴音器放送出來,充塞著整個老厝曬穀場,熱鬧非凡。

梁靜阿公的九十大壽,兒孫五代,從各地趕回來祝壽的,這時聚集在大門前拍照,有一百多人,正當中坐著老壽星阿公。

族繁不及備載,卡嚓,拍照完成。

13場

阿公的房間里,人潮川流不息。這會兒是梁靜他們一家子,姐姐梁叔雯,哥哥梁叔平,嫂嫂曉慧,四人合送一條大金牌給阿公。

坐在老眠床上的阿公,差不多耳聾了。叔雯趴在阿公耳邊大喊阿公,阿公,他們是秀蘭的孩子啦,她是叔雯,叔雯啦,記得不……她是叔靜,在做明星的叔靜啦……他是叔平,叔平的某……

梁靜母親(秀蘭)把他們送的金牌掛在阿公胸前,要拍合照。於是梁靜一家,包括白髮蒼蒼的七十歲父親,六口人,跟阿公,卡嚓,又照了張相。

14場

堂屋裡人群鴉鴉,不時聽見叫喊聲,「某某房某某某」,被喊到的,便上前來,由一名代書指示,在簿冊上蓋章。掌控這個場面的人,是梁靜的三舅阿坤。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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