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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七·二八

改編成電影后片名為《冬冬的假期》——編者注。

不必像別的小朋友在這個暑假必須預先去補習ABCD,安安簡直是自得忘形了。畢業典禮上,那個長辮子女孩見哀哀嬌嬌念到「離別並不是友誼的分散,而是力量的擴張」的時候,差不多同學們都已經知道章怡安的媽媽要生小弟弟了。

安安的父親擔任中華工程公司工程師,七歲那年安安隨父母親到關島姑姑家住了兩年,走時怡亭兩歲,寄在外婆家照顧,關島的工程做完回國定居後,才把怡亭接回來同住。

亭亭似乎給外婆寵壞了,不吃青菜,只愛吃肉,經常刷牙流血,光為糾正這項挑食的習慣,每次弄得飯桌上不愉快。飯後一顆魚肝油,亭亭總有辦法混過不吃,一次在煙斗里發現,一次在床鋪底下掃出一堆。亭亭且怕黑,床邊一盞檯燈開到天亮。剛回來跟他們一起住時,也不會喊人,經常就是一個小人在地板上玩娃娃玩個大半天。

對於女孩兒的資料全部來自這位怡亭妹妹,安安只覺女生是聰明透亮的,男生就笨。然而從什麼時候開始,亭亭對他不再認生了,和鄰居小孩玩耍當中每每聽見她講:「我哥說火星上有生物。」「我哥最會玩這個了,可以打到八百分喲。」「不信,你去問我哥。」

章先生夫婦是新派父母,對孩子的教育主張民主和溝通,「要做孩子的朋友」,雖然還不致於像美國孩子那樣到與父母親稱名道姓的地步,不過就此大權旁落,管教的責任都在女傭阿珍身上了。

阿珍人很喜笑,紅撲撲的兩頰顯得幹勁十足,精力用不完就管這管那,什麼都扯上身。章太太又最柔聲細氣的婦人,章先生每可憐她清薄一如做女孩子的時候,所以生下亭亭六年之後章太太又懷了第三個小孩,章先生的憂柔是更多於喜悅的。

阿珍馬上感染到男主人的情緒,愈加把兩個孩子管得緊了。像這會兒安安一頭汗水從外面跑回來,紗門砰一摔,洞洞洞直跑上樓去,阿珍自廚房搶出,站在樓梯口還沒拉開嗓子,安安卻先替她喊了:「紗門不要砰。」阿珍揚聲喝斥:「跟你講過幾百遍,上樓不要這樣響。還有你的鞋子——」安安一溜煙從樓上竄下,跑到門邊把踢得一東一西的皮鞋收攏排好,又一溜煙跑上樓,看也不看阿珍一眼,似乎他之所以服從阿珍的話,只是為了要阿珍閉嘴。阿珍並不在安安所認為的「女生」之列。

晚上阿珍替兄妹倆整理行裝,明天小舅舅要來帶他們回外公家。看見亭亭在她母親身上糾纏,阿珍過去把亭亭抱下,亭亭攀住母親的頸子不肯,阿珍恐嚇她,她嚶嚶的哭了。章太太說:「由她罷。」也實在最近亭亭變得非凡脆弱好哭,或許因為阿珍動不動拿媽媽生小弟弟的事來管轄他們,以及說話時威脅而認真的口氣,讓她敏感到她是不是又要像四年前那樣忽然失去了媽媽,失去了好長好長一段日子之後媽媽才又回來的。

安安並管不了那麼多,小時候的印象,外公家裡的芒果大大的,荔枝紅紅的,小舅舅帶他們去西邊河玩水,上游漂來了一大灘牛糞,小舅舅奮力的劃著水將牛糞朝下游趕去的那幅景象,安安現在想起來都會笑倒在地板上。章太太叮囑安安在外公家不要睡到太陽曬屁股,外公看病的時間不要亂玩亂鬧,不要吃有色素的零食,不要,不要……安安壓根沒聽見一句。他不願阿珍的反對,堅持把他心愛的遙控汽車裝進旅行袋裡了。唯有一樁,算是暑假作業,安安答應每個星期給母親寫一封信。

火車上,同行還有一位阿姨。小舅舅來接他們時並沒有跟母親提起,也沒有和他們預告一下,只是應該橫渡地下道時他卻勇往直前一逕而去,安安嚷了起來:「小舅,要走這邊。」

小舅舅名叫楊昌民。昌民先是訝異,「哦,這樣嗎·」隨就謙卑的笑了:「我去接一個朋友,就在上面。」朝頭頂指指,似乎搭了電梯就可以上去。又微弱的徵求意見,說:「你們跟我一起上去呢,還是在這裡等我下來·」昌民是那樣用一種平輩商量的口氣和態度,安安兄妹義氣相報,陪舅舅一齊上階梯去了。

朋友並非就在上面,走了一段路停在台北廣場前。昌民彷彿因為自己的欺騙感到內疚,不斷撫慰亭亭的腦袋,一邊倉皇的從人叢里找人。看到了,昌民背著行李袋跑過去,單手伸出蒙住一個女孩的眼睛。女孩被店鋪里掛著的一件襯衫完全吸引了去,昌民笑著說:「喜歡·喜歡就買了呀。」女孩雖然一味推辭,但衣服裝進塑膠袋裡交給她時,她又真是開心笑了。

女孩林碧霞,在苗栗一家撞球場當記分小姐,昌民工作的地方離她不遠,廠內幾個年輕漢子都說新換了漂亮的小姐,有一回打賭,誰敢上前抱一下記分小姐即可獲得長壽煙一條。昌民不以為難,前去跟記分小姐說項,搔著頭,仍然是他那一貫和氣商量的口吻,記分小姐馬上把臉紅透了,低下頭咯咯發笑,昌民就抱住她親了一記。這次跟昌民同來,完全是一種羨慕大台北景觀的單純心理。前一天昌民帶她去逛了西門町,來來百貨公司,獅子林看了場電影,安排她住在朋友那裡,今早一齊南下。

碧霞打從坐上火車便沒停過吃,一會兒拆開一包麻薯,一會兒傳給他們一袋磚紅色芒果乾,安安吃了,亭亭小聲告道:「媽說不可以吃有色素的東西。」昌民笑說沒有關係,教他們吃過之後用上牙將舌苔刮凈就行。兄妹倆望著碧霞嚼得個血盆大口好不驚心動魄。又跟安安比賽嗑葵瓜子,嗑了一裙兜瓜子,就站起來嘩啦啦抖了滿地殼。昌民看出亭亭眼睛裡的沉默,抱歉而笑:「沒關係,車上會有阿巴桑來掃。」一邊腳底下還是踢踢弄弄大致把殼攏在了一處。碧霞遂哄亭亭跟她們橡皮筋,先將橡皮筋搓成團,放在窗台上,輪流用食指一捻,誰先捻開誰贏。第一回合亭亭贏了,碧霞不甘心,又來,仍然亭亭贏,再來,還是贏,亭亭害羞的輕聲笑起來。

車到苗栗碧霞下車,昌民一直送出火車外,繞到他們車窗這邊,隔著玻璃,一里一外,碧霞手掌拍著窗戶再見,邀他們跟昌民來苗栗找她玩。亭亭伸出手掌貼在窗上,大手小手五根指頭吻合了印一印,表示約定。及至火車發動時,昌民還沒有一點上車的跡象,亭亭緊張了,打著窗求舅舅趕緊上車。昌民笑嘻嘻的,火車開了,與碧霞肩並肩追了幾步跟他們揮手再見,霎時就被火車拋在身後了。亭亭嚇黃了臉,安安安慰她說:「不會啦,你看,舅舅的包包還在。」等著舅舅在通道門口出現,等著,等著,一世紀那麼的長,安安再也按耐不住了——終於,昌民一臉燦笑的現身!唉唉唉,我的好舅舅呀,安安只差沒衝過去給他一拳。

銅鑼站下車,大舅媽和兩個表姐來接。安安早就把汽車拿出,兩手背在身後遙控,紅小車就像一雙摩登的哈巴狗在安安跟前興頭頭的跑著,馬上吸引了幾個鄉下孩子,擁著安安一路走去外公家。許多人事變了,從亭亭烏亮的眼睛看出來,清捷的童音講出來:「小舅,鋪了柏油路。」「啊,放米的大房子呢·」

農會遷了新地方,穀倉便改成制塑膠袋廠,原來倉前一棵老柳只剩下了一截樹榦。亭亭失望極了喊道:「柳樹,大柳樹也沒有了。」有個婦人蹲在樹榦上捆著廢塑膠袋,蓬鬆的大頭使整個身子看去像一朵磨菇。小表姐和安安同年,偷偷告給安安那人是瘋子。卻不及開心瘋子是件什麼事情,外婆已經走出醫院大門迎接他們了。

剛到,外公就發了頓脾氣。先是看病的一個年輕人,彎腰駝背的嬉皮相惹惱了楊老先生,要他回去剪了頭髮再來治病。及見安安人模人樣的在庭前放汽車,招來一群閑人觀看,登時蹙起了眉頭。安安跟外公行禮請安,外公擺擺手道:「好,好……」便進診療室去了。安安頹然收了車子進屋,留下那些好奇的孩子在門前眷戀不去。

跟著一連串發生的事情都叫安安不快樂極了。從小習慣於拿可口可樂解渴,在家裡,只要他打開飛利浦冰箱,隨時都有冰透的飲料,叭噠一聲開了罐,仰頭就飲。外公家仍是十數年前的聲寶牌,保養得很好,除了因為年歲,安安已與冰箱齊高,以及雪白漆色轉成了柔潤的象牙黃。安安汗津津的衝到冰箱前,拉開門,裡頭有一碟白切肉,半雙白煮鴨,一些藥瓶,一瓶黑松汽水。正灌著,外公看見了,道:「平常喝什麼汽水,又不是請客。」

吃飯,外公說:「扒乾淨,碗里不要有一顆剩飯。」刷牙,牙膏蓋子沒蓋,外公經過洗臉槽,敲敲槽台,告訴他:「東西從哪裡來的,就要放回哪裡去。」

外公也不疾顏厲色,最多就是皺眉頭,刻出額上深深幾條溝紋。安安與其說是畏懼外公,不如是害怕外公不喜歡他了。或者只為一件,常聽母親講起外公醫病不收窮人的錢,光這一點,已足夠在安安的心目中建立起一座崇高的殿堂了。外公家的一切都是,整潔有序,並且像老照片湮上一層歲月的象牙黃。

那架老收音機,從安安出生以前就有了的,現在仍擺在樓上正廳的書桌上,仍是那件泛舊紫紅絨布覆罩著,天天清晨七點鐘準時打開,轟轟烈烈叫醒還在貪睡的人。照例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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