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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見之明

假如一個創作者不甘寂寞跑出來談論自己作品,對他已經完成在那裡的東西而言,任何說明或辯解,都是多餘的「後見之明」。

也許是我的一點淺薄經驗,談論的時候,談的其實都是知道了的,開發出來的,這些,不會超過創作的當時。創作很像李維史陀說的:「我的工作能夠找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可能會有的想法。」所以創作者最好是學學天何言哉,什麼都別說吧。

可是為什麼又要說呢·

只有一種情況,因為失敗了。因為沒做到,做得不夠好,應該這樣的,那樣的,早知道的話,還可以如何如何的。懊惱,悔恨,終日喃喃不止。這時候的說,與其是說給別人聽,倒不如是自言自語,接近懺情了。

與侯孝賢導演共事十餘年,合作過十個劇本,目睹他每完成一部電影,便如此來一回周期性的喋喋不休。結語總是說:「再給我重剪一次的話,片子絕對比現在好百倍。」似乎,每一部片子都是一個抱憾,與不滿足,下一部片子成了對上一部片子的補遺。

我經常想記錄下來他這些後見之明,作為殷鑒不遠,提供給電影發燒友們。究竟,成功的果實大多相同,失敗的滋味卻形形色色。

《戲夢人生》的位置

日後若有研究侯孝賢電影的人,將會發現,《戲夢人生》在他創作的歷程中,是一次巔峰,然後,轉折了。

從現有的作品來看,侯孝賢一九八二年的《在那河畔青草青》是離別作,離別他自一九七三年入行以來參加或拍過的各類賣錢片。一九八三年拍《兒子的大玩偶》,開始中毒發作,這一發就到一九九三年拍完《戲夢人生》,終於才算髮光光,痼疾出清,好不暢快。

他被人討論最多已成為他正字標記的固定鏡位,和長鏡頭美學,至《戲夢人生》達到徹底。其徹底,朋友們笑他,可比照相簿,一百個鏡頭,不妨當作看照片般一頁一頁翻過去。

長鏡頭,如眾人所知,意在維持時空的完整性,源於尊重客體,不喜主觀的切割來干擾其自由呈現。長鏡頭的高度真實性逼近紀錄片,散發出素樸的魅力。

處理長鏡頭單一畫面里的活動,以深焦,景深,層次,以場面調度,讓環境跟人物自己說話。因此,單一畫面所釋放出來的訊息是多重的,歧義的,曖昧不明,洇染的。其訊息,端賴觀者參予和擇取。

使用長鏡頭之難,難在如何統攝住看起來是散蕩遊離,缺乏作用的任何一個單一畫面。因為既然不走戲劇,放棄掉衝突、高潮,也無視於情節起碼需要的鋪陳或伏筆,那麼,靠什麼東西來完成一部電影呢·

我以為,根本上,長鏡頭是乾脆採納了另外一種角度看世界。一種理解,一種詮釋。

台灣新電影的長鏡頭泛濫,侯孝賢是始作俑者。但長鏡頭的問題不在於它的長跟緩,而在於它只是美學形式,卻不是一種觀察世界的態度和眼光的時候。徒當美學,莫怪焦雄屏要說,寧可去看好萊塢電影。

《戲夢人生》把長鏡頭髮揮殆盡,譬如,他在結構上的大膽省略。以他自己的說法是取片斷,用片斷呈現全部(synedoche·)他說:「問題是,這個片斷必須很豐厚,很飽滿傳神,像浸油的繩子,雖然只取一段,但還是要整條繩子都浸透了進去。」一個片斷一個鏡頭,聯接片斷之間的,並非因果關係,而是潛流於鏡頭底下的張力,瀰漫於畫面之中的氣息。

連帶的,他影片中一向特有的節約,更節約了。他善借存在於景框之外的空間,聲音,事件,以虛作實,留白給觀者。由於省略和節約,剪接上他常把尚未發生的事先述了,不給一點解釋或線索,待稍後明白,始追憶前面片斷的意義。觀者得一路回溯,翻耕,不停與整個觀影經驗對話。

所以單一鏡頭裡,可能倏忽已十年。畫外音跨越場景,梭織事件了無障礙彷彿時間的旅行者,一如亞倫雷奈。(以上乃「村聲」的吉姆霍伯曼所言。)

《戲夢人生》總結了他過往電影的特質,朝前躍一步,到頭了。戲味愈淡,走向愈純粹的電影。到了電影的邊界,令觀者起好大疑慮,這到底算不算電影·我的體會,它似乎格外是屬於電影創作人看的一部片子。

電影創作人,非凡能從這部片子獲得喜悅和啟發似的。好比黑澤明,路數跟他迥異,看了四遍。伊朗的阿巴斯在坎城看過,後來到日本,對媒體說此片:「看完覺得好,回去再想想,豈止好,簡直是厲害。」

大概,這就是《戲夢人生》的位置,歸在研發單位吧。不幸的,它離觀者恐怕也是又遠了些。

做演員

「到得歸來」,一幅掛在能樂大師野村保家裡的字,意思是,到了徹底,於是回來。用長鏡頭看世界來表達,到《戲夢人生》滿足了,開始想別的。

澎湖的天空與本島不一樣。海太多了,哪裡都是海,經常是把天吃掉了似的。假如把它畫下來,將有一條地平線低低的橫過畫面十分之一的地方,上面是天空與海,僅有的陸地大樹不生,長著蓬草和天人菊,石屋與礁岩砌成的短牆,錯落其間。

入冬時,橫過大陸的西北風帶著海上的鹽分,直撲島上,徹夜徹日的長風似乎再也沒有止盡,吹得人面目枯索,記憶空白。都風化了,唯一的垃極也許是塑膠袋給風一抓帶走,碰到仙人掌被留下來,招招搖搖的掛在荊棘上,一叢叢仙人掌,在海邊,在田野,像一叢叢花樹。

風櫃,島上的一戶村落。風從海平面推著浪來,到這裡一收,給關進黑麻麻的礁岩櫃中,關不住,激怒的浪轟隆隆迸發出來,雲崩岸裂。

此時風季已過,大太陽登場,經過一整個季節鹽和風的吹洗,村子乾淨得發澀,石牆石階在太陽下一律分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陽光,如此清楚、分明的午後,卻叫人昏眩。而顏煥清多半泡在村外客運站牌對面那家鳥極了的彈子房,泡掉一下午。

說它鳥,不僅因為它是僅有的一家,陳年老月就那個癟老頭子蹲在黑板旁邊記分,而且那張一百零一座綠布台,說是給幼稚園小班生玩的也沒有人懷疑。矮矮一間石房子,擠了五六個大男生,撞球的聲音,叩叩達達空脆的響在這個燠熱寂寞的下午,叫人喪氣透了。

泡,泡得起沫。再泡下去要打架了,阿清把竿子一扔,從冰箱撈三罐沙士,像三個手榴彈,拋給阿榮郭仔,一口氣干光,零零落落走出彈子房。不然,在大馬路上踢罐頭,比比誰踢得夠遠夠響,哪個倒楣哪個輸了,這次不幸的是阿清,被指派朝一干觀光客背後跑去,喊著:「喂,喂。」跑到一個米粉頭女人前面,九十度一鞠躬:「對不起,我認錯了人。」

癟老頭子可不含糊,把他們的欠賬記在牆邊日曆上,被機車、肥料、水泥廣告佔去大部分空白的日曆,密密麻麻,橫的豎的寫了不曉他哪國文字。代表阿清他們這一夥的是團黑圈圈,某月某日汽水幾瓶,香煙幾包,隔些日子癟老頭子他老婆就送到家裡來,算算多少錢。已經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阿清他母親連罵他的氣力也沒了,把錢數給人家,碰巧他在,就跟仇人似的恨恨瞅他一眼。

每次他似乎看到母親悉悉碎碎走進裡面房間,跑在床邊,掀起榻榻米一角,掏出藏錢來數。他父親經常當門坐在一張搖椅上,迎著門外的亮,成了一廓靜默的翦影,也許在看海,也許什麼都沒有,誰知道。都令他想跑出這間老黑屋子,跑到大太陽下,讓光撻撻的太陽把自己都曬瞎,晒乾了。

經常他就是這樣,跑回來,家中已吃過飯,飯桌上收拾得很整潔,蓋著報紙,他將熱水瓶的開水泡了飯,坐也不坐,站在那裡稀里呼嚕扒完飯,碗筷一丟,又出去了。站在陽光反射的石街上,光是發慌,沒道理的就是慌。照著陰涼地里的老黃狗屁股就是一腳,看它夾著一條老禿尾巴逃命去了。他不難在小白菜家的雜貨店對面找到阿榮他們,一票傢伙色癆癆的聚在城隍廟前閑扯淡,無聊得就能打賭誰敢脫了長褲走進店裡,跟小白菜買花生來吃。阿清當街把長褲脫掉,剩一條肥大無比的短褲頭,假如在他布褲上出現「麵粉」兩個墨黑大字,也不會有人希奇的。他搖搖擺晃橫過馬路,走路的那德行,著實該換上一雙木屐,喀啦喀啦把條白花花的巷子踩得又老又喪氣才佻!然後他們蹲在廟前嗑掉一下午的花生殼和煙蒂,拍拍膝蓋,走了,把滿地花生殼踏得枯痴枯痴亂響。

有時候把阿榮家野狼騎出來,幾個人扁扁一串擠在車上,呼嘯飛到馬公鎮上看電影。破爛電影院,演的不知哪個朝代的祖母電影,從頭到尾下不停昏昏暗暗的黃雨似的,他們一排人把腿翹在前面椅背上,幾次斷片,就雞貓喊叫吹起口哨來。阿清兩條胳膊攤在椅背上成一個大字,望著戲院屋頂的破洞瓦縫中透進來的光線,光里忙忙亂亂跑著灰塵,像他家那棟老黑屋子……

很遠以前的事,他父親還沒有被棒球打到太陽穴以前的事了。似乎是晚上的船到馬公,父親從本島回來,到家他們卻睡了,母親一個個喊醒他們,看看父親給他們帶了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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