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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一二·六

因為「小畢的故事」熟悉了幾位朋友,對我而言,這是小畢帶給我的最大的收穫和喜悅。有言「世緣深處仙緣新」,許多大事,都是在家常平凡的日子裡,不知不覺的靜靜進來,當時不覺得的,事後想起來,恍然大悟,竟是一番悲喜和悵惘。

去年五月寫了小畢的故事,那長長一段日子是我很痛心、黯淡的時期,前塵舊事,斷的斷,了的了,然後決定要去美國走走,給自己定下五年寫作計畫,寫一部長篇,關於海峽兩岸留學生的故事。然而世間事,半由天意半由人,走走卻寫電影劇本去了,且又是這樣愉快的一次合作經驗,遂繼續跟丁亞民又寫了新戲:「安安的假期」。敘述這一段原委,只是想說:珍惜每一天的每一刻每一時,每一遇見的人和物吧。李陵詩「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人生苦短,究竟有幾回·

去電影圖書館看「俏如彩蝶飛飛飛」,陳坤厚導演,侯孝賢編劇的這部電影,今年四月曾赴東京參展,主辦單位來台灣選片,十幾部片子單單看中了這一部,連坤厚他們也覺得詫異。去信相詢,回信來說入選的理由是:表現正常生活中正常人所發生的正常事件,成為所有各國參展的影片中的一項特色。我看此片,從頭好笑到尾,尤其站在編劇的角度去看,一邊驚喜:啊,原來劇本可以這樣來寫的!一邊才懂得孝賢經常講的,劇本的節奏和運氣(呼吸)。而且可喜是他們取材的泉源來自生活。生活的東西,最好寫也最難寫,不單為技巧問題,是心胸和性情。若把電影語言(鏡頭)來比小說作者的筆致,我愛他們的有如行雲流水,自然成章。

他們——另外還有張華坤和許淑真,也夠稱做「四人幫」了呢。「小畢的故事」是他們自組萬年青公司後拍攝的第一部片子,之前拍過的「在那河畔青草青」、「俏如彩蝶飛飛飛」、「就是溜溜的她」、「蹦蹦一串心」、「風兒踢踏踩」、「天涼好個秋」、「我踏浪而來」,都是孝賢編劇,坤厚攝影,而兩人輪流執導。「俏如」的名字實在太花梢,幸好後來沒有錯過。至於「蹦蹦」,是被製作人朱朱閉關在家裡寫連續劇的時候,每到傍晚,一輛麵包車開來停在巷口,擴音機千篇一律播送著心蹦蹦心串串臉兒紅,把我本來已枯索的腦子洗得越加空白,更可怕是居然有一天,我在刷牙洗臉的當兒發現自己也哼唱了起來,於是誓死拒看此片。當年瓊瑤愛情文藝片風行之下,他們所拍的一系列商業電影部部賣座,「俏如」一片是同類型電影中最後一部,然後開始改換類型,遂拍了「河畔」,之後「小畢」,再來是「安安」。

即如商業的愛情文藝片,也拍出像「俏如」這樣的電影,方知其來有自,日後能夠拍「河畔」和「小畢」,也非偶然的了。淑真說,似乎電影越拍,越喜歡一種明朗、健康的、真實的色調。其實他們的人本來也是如此。所謂「維摩一室雖多病,也要天花做道場」,縱然這個世界是殘疾病態的,創作者何不負起散花天女的責任,化世界這個大病室為道場。我喜愛他們為人和電影作品中一貫持有的這份誠心,與聰明。

坤厚最年長,喜歡穿球鞋牛仔褲,性子急,生氣就悶聲不響,把張瘦瘦的臉垮得更瘦,真箇一位老小孩。孝賢是海外散仙。淑真與我投緣是因為都喜歡讀張愛玲的書。她的漂亮,是我跟她相處以後,逐漸發現的一種理性之美,非凡顯示在她精巧單薄的鼻尖和唇角,與飽滿的寬額。還有她興緻很好或天氣很好時,愛把自己穿扮得摩登又瀟洒,不為別人看的,單純是自己愉悅。小張管製片發行,最令人放心的後勤總部,是把三字經當標點符號講話的人,每一開口,刮拉鬆脆,可真愉快,就引我要大笑。

印象好深。那天到中影製片場送「安安的假期」劇本,淑真因前一天急性腸炎,身體很虛弱,大家便幫她把車子開回樹林的家,坤厚駕駛,孝賢陪著,我這個不相干的人也一道。淑真家開雜貨店,住家另在一處,坤厚二男生左一聲右一聲、別野別野(墅)的放嘴上喊,是棟二樓洋房,斜坡路很窄下去,折轉入大門,淑真下車先去啟了鐵柵門,讓車子開進去,再倒入車庫,需要一些技術,坤厚很神氣的把來漂亮做成了。房子廊下擺滿盆栽,陽台短牆上峨峨獨有一盆紅花,也許是高處風大,也許是曠目所極唯它一株,叫人替它擔心。我們走回大路搭計程車返,淑真將柵欄推上,順勢斜攀住花雕鐵欄,從空隙中伸出手揮別,臉黃黃的,像小女孩,微弱一笑表示感謝。是春天,卻像秋深長長的風沙吹著,我簡直擔心再一點陣風就會把她欄幹上吹跑了。兩個男生回頭跟她招手再見,因為坡路,天空顯得傾高,塵埃大,成了蒼灰色。我忽然害怕有一天他們的友誼會散了,沒了。記取此刻,很想很想,指著空高的那盆紅花為誓,我做見證,想說、為了中國電影的未來——多麼空洞堂皇的名目,算了。

「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長」,我只是或者比別人多一些日短夜長之苦而已,竟至如此纏綿嗦,實非本意。

但我真興奮安安就要開拍了。靈感來自張安槿的小說「流放」,加入了天心的「綠竹引」,古梅的「夏堤河之戰」,許多許多。想像這部電影,像外婆從日本帶回送我的一條粉紅撒銀線紗巾,我愛迎著太陽光抖開,看著密密疏疏、絲絲縷縷的經緯,彷彿我的情懷,坤厚的、孝賢的、他們的思緒和專心,共同織出了一片人人都愛的錦爛,我們的安安呀。

這是一部自傳性濃厚的電影,可以說,幾乎就是侯孝賢導演的生平。早在第一次當老闆投資拍攝《小畢的故事》之後,侯孝賢即想以這個題材投資拍片,第二部「風櫃來的人」拍出來,卻演變成另一個故事。時隔兩年,在負債纍纍的情況下,侯孝賢曾經考慮過各種商業性的選材和拍法,結果到底不能忘情於「童年往事」,遂由中影出資拍攝。

這番輾轉的經過說明了某些事實,其中一件便是「侯孝賢已成為目前台灣電影最重要的創作者之一」。他電影中的原創力,以及屬於他自己的電影語言,使他置身於電影「工業」之中,而跳脫之外,成為創作者,通於文學興詩。這種素質形成侯孝賢電影的基調。

「童年往事」里,可預見他還想要超過個人創作的境界,走向更廣闊普通的人生全面。此在編劇和拍攝過程中,傾向於捨棄種種設計、臆造、編排或自我風格的沉溺,而更喜歡選擇原料跟事實,相信事件的原貌最具說服力,才能夠是充實動人的。

片子的主景即在高雄侯孝賢老家,無人居住的破房子翻修後,重現二十幾年前的生活樣式,物是人非。當年的哥兒們唯阿猴還在,有一天騎單車來看老朋友,老朋友在阿猴眼裡永遠不是什麼侯導演,仍然是當年那個愛唱歌愛耍寶的阿哈咕。鄰居王媽媽說:「阿哈得到金馬獎,我替他在地下的父母感到興奮。」某日侯孝賢剛吃掉一個便當,王媽媽又送來一大碗炸醬麵給他,侯孝賢嘆道:「誰幫我吃掉罷,不吃掉我會被王媽媽打死,吃掉我會脹死。」工作人員大家都笑了。

五月十一日開鏡,七月底殺青,拍片現場像是一個大家庭。感謝所有同仁,我們共同做出的一件老實的作品;感謝王媽媽、張俊賢、葉有中、王德興夫婦的熱心幫忙。也感謝許多不可知的因緣聚合促成了這部電影的完工。

令我想起劉大任信中的話,錄在這裡。

「這幾年,因為下海的緣故吧,你小說寫的少了,覺得很可惜。電影固然也重要,究竟只是集體創作。台灣電影,目前有你和孝賢、德昌等人的東西可看,意義也十分重大。尤其你同孝賢的合作,拍出了台灣的童年,這是一個新傳統。民族文化人格,童年人格的創造是個底子,印度的Ray和泰戈爾,也有過這種貢獻。不過,我還是覺得可惜,小說同編劇,究竟是兩個世界,小說是獨立自足的宇宙,它的要求,自然也就苛酷得多。記得你什麼地方說過,想花幾年時間寫長篇,這個想法,不會放棄了吧·假如自學感慨益深,千萬莫掉以輕心,回頭看,五年十年,常是眨眼間事。」

聯合國門前有一方巨石,叫做「一眼望穿」,劉大任寫道,「我這一望,卻也十二、三年了。」

從事電影編劇四年多以來,越來越深切感到,電影永遠是導演的,編劇無份。最熱鬧的環境和事業,經常卻起倦寂之心,想逸脫而去。便忽然很想做一件完全是屬於自己的事情,這樣的心情寫了一篇「炎夏之都」,並且用它取作書名。

收集的六篇小說,「外婆家的暑假」原是楊德昌一部電影的構想,希望我先寫出一個故事,後來他並未採用拍成電影。「童年往事」是劇本小說一起寫。「柯那一班」本來也是電影題材,可惜被我寫壞了。所以另外三篇能離開電影拍攝的動機和目的而寫,自己也覺得興奮。

但我心裡每有一種就此不寫了的衝動,因為再怎麼寫,也寫不過生活的本身。作者的一通篇文章,往往還不如平常人的一句平常話。那些廣大在生活著的人們,「不寫的」大眾,總是令我非常慚愧。因為人,才是最大的奇蹟和主題。

由時報出版公司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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