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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說編劇的過程像造橋,先有幾個橋墩,於橋墩之間相互連搭起來,最後在水上空中某一處接上了,遂成。

決定拍「戀戀風城」後,發覺人物太單,就把念真找來,向他逼供身家性命,為恐他太主觀,由侯孝賢和我來討論分場,將屬於念真的歷史背景、時間空間,全部打散,重新想起。

碰到的頭一個問題,卻不是內容本身,而是演員。因為選擇拍「戀戀風城」,目的之一即是想把游安順辛樹芬做出來,接拍的幾部戲都用他們,創造明星和新的青春偶像。但他們兩人對劇中人物而言,嫌大了。游安順又堅固,肩膀特寬,在那樣窮困的礦區家庭里,站起來都要比他礦工老爸高,長到十五歲不早被攆出去做工了,還蹲家裡吃老米飯,太沒有說服力。游安順健朗的形象也不適合那個早熟多憂的,瘦小的男孩,阿遠。辛樹芬的眼神很堅定,因是新人,要她去扮演另一個與她本人不同的,柔細易感的十四歲女孩阿雲,怕也演不來。為了演員,開始修改故事。

第一版,改阿遠的家庭背景,父親是調來侯硐的警員,而把原屬阿遠的那些動人的家庭關係和生活細節全部移給阿雲。阿遠先來台北,半工半讀念大學,阿雲國中畢業來台北做事,阿遠發現她初初長成為女孩子時的驚異和喜悅。兩個由小鎮來到都市的少年男女,有他們在大環境里的挫折沮喪,有他們在壓抑著青春恣情里的迷失混亂,最後男的服兵役期間,女的嫁了人。這樣一改,時間便可從六年代拉到目前,拍成是現代男女孩子生活的樣式和情感,換言之,在吸引學生觀眾的商業訴求上,將更能引起共鳴。

問題是,阿遠的家庭背景改給阿雲,那麼多豐富而真實的事件,除非放棄不用,假如要用,只好把原來走男孩子路線的故事性向,改為走女孩子觀點來拍,於是產生了第二版。兩人來到都市,男的為環境所變,逐漸飄失了自己,服兵役時攜械逃亡被通緝,女的是她第一次全部投入的愛情完全失敗了,靠著她源於家庭和鄉土的倫理根基,她沒有倒下。男孩的墮落,都在她遭受苦難的歷程中,獲得了救贖。

顯然,第二版可拍得宛轉暖和,頗有觀察緣,煽情一些的話,拍成「阿信」式通俗劇,亦可以是一部闔府觀賞的好片子。不過我們都不喜歡,非凡是改成像這樣窮家庭里大姐姐長女的身分,太理所當然了,傾向典型化,不夠新鮮。仍是原故事的長子好,男孩子的責任心、敏感、和脆弱,因為不是那麼當然的,比較具有可塑性,所以也比較富於變化跟回味。

改來改去,似乎又繞回原地了,再把念真找來,將兩個版本的故事講給他聽,他唯一對阿遠的父親改成警員感到很難接受,他實在對警察先入為主的印象太壞了。因而講起他小學五年級時候的一件事情,那時他的父親經常去民意代表家打牌,母親最恨父親打牌,一打就到天亮,身體弄壞不說,也無法下坑,家裡沒有收入。他把這事情寫在周記上,老師看了告訴他可以去檢舉民意代表,檢舉人一定要寫真實姓名。他真的寫了,偷偷跑到警察局,丟進去就跑了。結果警察把檢舉信交給民意代表,民意代表交給他父親,他被父親吊起來揍了一頓。

侯孝賢一聽就說有意思,要放在劇本里。至此,決心放棄遷就游安順辛樹芬,回到原始點去想,而且故事是念真的,侯孝賢說還是尊重念真的感覺吧。如此一星期,徒勞無功。

五月十七日,游安順帶了他華岡藝校十五位同學來公司面談,看看有沒有人適合演阿遠阿雲。一大群豆寇年華的孩子湧進屋來,衣著入時,吱雜私語著,工作人員們皆為那撲面突來的一股生鮮氣息而相覷驚笑,我才覺得自己老了,發現年輕真是沒有妍丑,每一位都光亮好看。但他們是不會知道的,正如我在他們那個年紀,只覺得活著尷尬、彆扭,恨不得趕緊長大,等知道的時候,又已經老了。似乎這已是宿命的一個悲哀。也許是受到這番刺激之故,傍晚在「客中作」想劇本,茫茫渾水中竟浮現了我們的第一座橋墩。

那是阿遠生病,阿雲來看他。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昏熱柔和中睡去了,似乎回到從前通車上學的日子,阿遠在火車窗玻璃上寫英文單字考阿雲。畫面外阿雲的聲音說:「你睡著啦?」他是睡著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畫面外依稀有人聲話語,是與阿遠同住的恆春仔在講恆春老家中美聯合軍事演習的事,淅淅的水聲是阿雲在替他洗衣物。睡夢裡他彷彿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講小學五年級寫檢舉信被父親揍了一頓……阿雲叫醒他,恆春仔已去上班,她也要回店裡工作了。阿遠起床送她出門,看著她慢慢走到晨曦的街道行人里去,一種很靜、很遠的心思。令我們想起山口百惠與三浦友和所演的「古都」的惆悵氣氛。

鏡頭一跳,在火車上,侯硐線,他們和一干鄰友回家吃拜拜,農曆七月。家中氣氛稍異,原來因為電視節目報導礦工生活之不實而引起所有工人罷工。晚上村子放映電影酬神,大家議論著罷工的事,忽然停電了。鏡跳家中,摸黑里祖父在找蠟燭,卻摸到炮竹,一點炸得煙屑四處,笑罵聲漸靜時,聽見門啟聲,電燈開關聲,燈亮了,是童年時代,父母親去城鎮替他們小孩買制服回來,深夜他們都睡著了,他迷糊看見母親拿著衣服在熟睡的妹妹身上量比著。畫面外有聲音喊他,是現在的他坐在床邊,屋外一干朋友叫他出去玩。他們玩踢罐頭,月空下的小村,嬉鬧聲,有音樂升起。

鏡轉第二天一大清早,礦工們結集到礦坑前,亦不入坑。中午阿遠跟阿雲送粽子來,辦公室那邊換了人來談判,願意請客道歉和解。

想出了這一段劇本,很是興奮,侯孝賢馬上打電話給念真講述一遍,念真笑了起來,道:「我曉得你又要搞什麼東西了。」口口聲聲商業,弄到現在,眼看越來越沒希望了。

三天後,在明星咖啡屋,第二座橋墩又出現了。那是阿遠掉了摩托車之後,和阿雲吵了一場無聊的架,從城市出走,把自己放逐到海邊閒蕩。陰雨的海邊,林投樹,有人燒冥紙,死亡的感覺。沒有車子回去了,碰到海防部隊兩個充員兵,把他帶回營地來。他跟大家一起吃了飯,看見電視節目在播映報導礦工的生活,他看進螢光幕里,似乎目睹那次父親被落盤壓傷腿抬出坑洞來……

醒來時他睡在營中,海潮聲,暗中看見煙頭的火光,以及營堡外衛兵額前的一盞黃燈。畫面外有聲音悉悉瑣瑣進來,是許多親人圍在他四面,說他過不了這一夜了。他一歲的時候病得快要死掉,據稱是父親本來答應養祖父生下的長孫要姓養祖父的姓,卻又有點要反悔的意思,所以阿遠一直身體不好,後來去問師公,回來吃了一種草藥,拉出一堆黑屎,肚皮消下去,就好了,父親也趕緊把他過給養祖父,姓養祖父的姓。

有了這兩座橋墩,漸漸有了這部影片的調子,呼之欲出,卻還未明朗。侯孝賢說:「應該是從少男的情懷輻射出來的調子,純凈哀傷,文學的氣味會很濃。是詩的。」

的確,劇本討論中,我發現,動力是來自於某幾個令人難忘的場面,從這個場面切入去想,像投石入深潭,盪起了漣漪。吸引侯孝賢走進內容的東西,與其說是事件,不如說是畫面的魅力。他傾向於氣氛和個性,對說故事沒愛好。所以許多交待阿遠背景的戲,他用情緒跟畫面直截跳接,不做回憶方式的處理,而近似人的意識活動那樣,氣氛對了,就一個一個鏡頭進去,並不管時空上的邏輯性。

這時我恍然了解到,侯孝賢「基本上是個抒情詩人而不是說故事的人」。他的電影的特質,也在此,是抒情的,而非敘事和戲劇。

九月份,侯孝賢為「童年往事」入選紐約影展再去紐約,村聲雜誌(VillageVoice)影評人訪問他,提及「童」片中對時間的處理極少見,不是戲劇的時間,而是生活的時間。並且電影中許多事件的存在,不是為了要彼此連貫達到一個效果或目地而存在,似乎它們就只是在那裡的,就夠了,侯孝賢轉述給我聽時,自笑道:「我的電影是oldfashion。」

回想討論「童年往事」時,因為以前的劇本常被某些人批評為散文化,沒有結構,就說來試試看做一次有結構的東西,可是逐步深想進去,發覺其實是思考方式的不同,開心事物的焦點不同。不是沒有結構,而是另外一種比較不同的想事情的方式,因著這個方式出來的造型,所以也比較不同於我們已經看慣的,熟悉的那種造型。

譬如「童年往事」的主題假如是這樣:上一代的人,他們必定沒有想到自己就死在這個最南方的土地上,他們的下一代也就在這裡生根長成了。面臨如何表達這個主題,一種結構的方式,傾向於預設若干副主題,副主題之下設若干子題,子題之內又有若干小題,一切的小題為了子題,一切的子題為了副主題,副主題最後指向唯一主題。這種結構,通常乃預設一個重大事件,以及無數個小事件,用這一連串相關事件把它直線式的安排起來。過程中,先是安排了問題和衝突的發生,然後有計畫的強化衝突,一直到達衝突的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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