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因為是夏天,男生宿舍的門都大敞著,連個門帘都沒有,所以在熄燈前短暫的洗漱時間裡一旦走錯路,很容易就能一眼撞見男生宿舍的乍泄春光,光著膀子或者穿著軍用褲衩的男子漢們。一見有異性出現,他們往往誇張地「噢」上一聲,兩手捂住要害部位,幾下飛奔到你看不到的角落裡,或者乾脆往床上一撲。對軍校的治安之好,我的北京老鄉廖凡在班務會上如此慷慨陳辭:「軍校的環境絕對得好,就是那八個字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以前對這八個字只是字面意思的理解,這回,絕對得是有切身體驗了。」

和廖凡一個組的朱顏把他的發言傳達給了我。她一邊嗑瓜子一邊學了廖凡的口氣說了:「你老鄉挺能拽的啊。他跟我說,人家葉小米可是軍人世家,絕對得根正苗紅。知道人家為什麼叫小米不叫大米嗎?學問啊。人家小米的哥叫步槍。革命就是小米加步槍。」朱顏吐出一口瓜子皮接著說,「哼,是你告訴他的吧。看把他得意的。我看出來了,絕對得,他對你有好感。」這「絕對得」三個字好象很容易傳染嘛。

我滿面誠懇,老實回答:「是來軍校報到那次,坐夜車聊天時瞎說起來的。他呀,絕對得是在試探你。我和他之間,雖然有共坐了一趟夜車的交情,但絕對得沒有電流。你挨他近,接收電流最便利。絕對得有戲啊。」

朱顏和廖凡兩個人在隊列里的位置挨著,兩個人身高接近,身材相仿,朱顏的短髮被軍帽一口,走隊列的時候無論從後面還是前面看,真有幾分雌雄難辨。聽了我的話,朱顏當即給了我一飛腿。她個子高腿長,喜歡炫耀優美的腿部線條

「黑手」事件之後,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朱顏和廖凡兩個人都不說話。這樣一直到了前不久的那次夜間行軍,兩個人的關係才開始解凍。

夏夜裡的一次軍事地形學野外作業,朱顏和廖凡恰好分到了一組。那天考核的是夜間野外行軍,學員們四人一組,黃昏時出發,在當夜12點之前完成行軍,並且找到指定目標者才算合格。黃昏時分,新生們被大卡車運到了郊外的山野地帶,而後就按組行動起來。

朱顏這一組三男一女,行軍之初情況還不錯,路也摸得順,該找的目標也都能如期找到。但慢慢的就出了問題,除廖凡外的那兩個男生在路線問題上發生了爭執,兩個人把一隻指北針搶來奪去,雙方的口氣漸漸硬起來,火氣明顯都不小。

廖凡跟在後頭悶頭走路,不是他不想發言,而是他早已是一頭的霧水。廖凡對哲學問題日夜求索洞若觀火,組織個活動也是嘴皮子利索頗具煽動性。但軍事素質卻明顯差著一大截子,很多時候相當影響他的自信。一路上朱顏並沒有主動跟廖凡說話,那件事之後,她其實知道自己是錯怪人家了,嘴上挺硬,心裡多少還是對廖凡帶著幾分愧意的。眼見著兩個男生意見相持不小,跟在後頭的朱顏開始一邊走一邊暗暗用心辨認著方向。

因為意見無法統一,那兩名男生最後用抓鬮的方式決定勝負。依照其中一人的意見,四個人向著大山深處走去。等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山裡以後,夜色已經很是濃厚,風吹雲涌,月亮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一路走下來,四個人終於轉了向。那兩個男生已顧不上吵架了,只顧賭氣般地胡亂向前邁著步子。

廖凡顯然慌了神兒,步子開始不斷趔趄起來。他水壺裡的水早已喝乾了,而今口乾舌燥的,心頭不禁沉甸甸的,不時回頭求救似地望朱顏一眼。後來,他像是走不動了,落到後頭並排和朱顏走起來,一路跌跌撞撞像個才學步的孩子。我的老鄉廖凡像大多城市來的同學一樣,沒有農家子弟那般吃苦耐勞,體質上也要嬌氣一些。

朱顏並不說話,兩個男生爭得凶,又黑燈瞎火的,所以一路上她始終沒有發表意見。但眼見著這樣下去他們小組考核失敗不說,四個人還有可能就此迷失在這野山中,於是她便暗中開始留心起來,有意在走過的路上做了一些標記。見到旁邊廖凡那個慌張樣子,與平時侃侃而談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她心裡不禁暗笑,一邊不時好心地扶上他一把。又見他晃蕩著走路張大嘴喘氣,實在看不下去他那個狼狽樣,朱顏就把自己的軍用水壺遞給了他。

夜色越來越深了,四個人遊盪在山路上。有了朱顏的一路關照,又喝過了水,廖凡的心緒平靜了許多。這時,朱顏腦子裡色思路已經完全清晰下來,她要來了那個一直被前面兩個同學把控的指北針,左觀右看了一番,而後只淡淡扔下一句:「你們要相信我,就跟我走吧!」而後便頭也不回徑直朝大山的更深處走去。連廖凡在內的三個男生或許是被朱顏的這份從容鎮住了,不由分說跟了上去。

那天夜裡,在12點之前,朱顏他們小組如期到達了指定地點。

廖凡從此對「朱黑手」的那兩記耳光既往不咎,並且從此對朱顏刮目相看,幾次三番邀請朱顏到操場上散步,共同探討哲學問題。軍校里除了圖書館,就操場上這塊地兒敏感。這是塊愛情的綠洲,地球人都知道。於是女生們對相約到圖書館和操場這類事都甚為敏感,於是朱顏當即毫不猶豫就給了廖凡一個「No!」

清晨,一輛軍用大卡車緩緩駛出了校門。炊事班的兩名戰士坐在前面的駕駛室里,我和兩名男生坐在後頭的敞蓬座上。上車前,見來了個女生,戰士們都把我往駕駛室里讓,但我卻很是客氣地謝絕了。我不進駕駛室,堅持要坐在後面。旁人不知道,我對這樣的軍用大卡車一直充滿了深厚的情感。父母在野戰部隊工作的時候,每到假日,軍人和家屬們就是坐著這樣的大卡車出了軍營,去城裡採購日常所需。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使我想呆在後頭。因為這次同行的男生里,就有一個是他,任天行。另一個是張雪飛,一個頗具明星氣質的東北男生。

每周星期一這天,炊事班要到街市上做一次大採購,先買蔬菜和肉蛋,再去一個軍用倉庫運麵粉和大米。因是在軍訓中,每次採購,我們新生都會被抽調去幫忙。

正是清晨,街道上幾乎不見行車。卡車開過一條小街的時候,正遇見前方駛來的一輛軍用卡車,兩輛卡車同時讓行,同時按響了喇叭互致問候。慢慢交錯而過之後,我一眼望見,那輛車的後面竟也載滿了學員,還是清一色的女學員,大約是哪個軍醫學校的。這麼一早就外出,像是新學員去靶場打靶。張雪飛趴在車尾,拚命向對方揮舞起手中的軍帽致意,很快就引來一片女孩子的笑聲。女孩子們的笑聲遠了,張雪飛突然舉手向著車外的藍天,高聲朗誦起來:「都來吧,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幸福的金線和青春的瓔珞……」

是王蒙的小說《青春萬歲》里的詩句,我們這些出生於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的一代,對這樣的作品是不陌生的。眼見著有人如此流利地背誦,以文學女生自居的我不由笑出聲來了。軍訓的這些日子,野外拉練,緊急集合,日常操練,我的軍校生活進行得狼狽不堪,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狼奔豕突疲於奔命。而這一剎那,這個似乎在電影《青春萬歲》中出現過的畫面,張雪飛的即興朗誦,驟然間令我感受到了軍校生活少有的一絲浪漫。我的笑聲或許過於爽朗了,任天行望向了我,張嘴也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的笑容寬厚溫暖,似乎,還有幾分羞澀和靦腆。

卡車到達一個軍用倉庫時已經臨近中午。辦過取貨手續後,兩名戰士和任天行、張雪飛便開始從倉庫里往外扛麵粉和大米了。我在一邊看車。大米和麵粉50斤一袋,分量不輕。任天行一把甩掉軍裝短袖,露出結實的前胸後背。張雪飛則趕緊脫去上衣,一身白細肉畢現。兩個人相互打趣著,一邊就去扛糧食袋。

任天行是把糧食袋扛到肩上就走,腳步噔噔。他扛著糧食袋一路走來的時候,他那黝黑而結實的前胸後背就完全呈現在了我眼前。乍一下看到這副男人的健壯的上身,我的眼睛趕緊下意識地避開了,像是遇見了什麼刺眼的強光一般。但很快的,我又把自己放到遠處的目光給找了回來。我四下望望,把軍帽的帽檐壓低了一些,有了這層遮蔽,以為就可以大著膽子來觀察任天行了。趁任天行來往著運糧食,我偷偷拿眼睛去掃他的前胸和後背。這獨行俠有著明顯的胸肌,後背的線條也極其流暢,那形體有著一種古希臘雕塑一般的力量美。

好容易運完糧食,中午吃飯的時間就到了。炊事班的戰士開了車,把大家引到了街上的一家飯館裡。這是家小飯館,門臉不大,客也不多。兩個戰士顯然是這裡的熟客了,一進門就和老闆娘打招呼說笑,直說上幾個大菜來吃吃。

我揀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任天行和張雪飛一人坐在了我的一邊。一個戰士取了瓶白酒來,讓過司機,挨個給大家倒酒。到我跟前時,我把面前的杯子一把捂住了。立刻那戰士嚷嚷著不願意起來。說是大家都是戰友了,這個女生可不能看不起人。任天行把我手裡的杯子拿了過來,舉到那戰士跟前讓他斟滿了,隨意地往我面前一放。對我微微一笑,低聲說:「別緊張。只是禮貌一下。」而後,他起身到老闆娘那兒取了瓶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