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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一把把我拉到身邊,拿她好看的丹鳳眼瞪我,「你現在說撤退就撤退啊,那你可成逃兵了啊!逃兵最可恥了。」大約是平日里我口出狂言慣了,我媽並沒把我的話當真。她一邊幫我整理T恤衫的領口,一邊用眼梢關注地掃了一遍那幾個同行的男生,頓時滿面春風笑意盈盈,看上去簡直有點樂不可支喜上眉梢了。她神秘地湊到我耳根子底下小聲說:「別整天瘋瘋傻傻魔魔怪怪的,像個女孩兒樣!看看人家,一個個,多好的同學啊。聽話!」我有些不耐煩了,一扭身上了車去了。

父親來到了車窗下,望定了我說:「小米,是好兵還是孬兵,我等你的答案噢!後門兵也可以當成好兵,全在個人!不要放棄你的愛好,多動筆,讓作品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爭氣的眼淚忽然就在眼睛裡打起了轉。好在列車很快開起來了。此時,同行的男生大都在使勁朝家裡人揮手,只有一個女生形支影單地靠在窗邊沉著地喝水。這個叫馬小蕾的女生是我們之中的最高分,分數遠遠高於一類重點大學的錄取線。她矜持地不看任何人,只是低頭喝水。我並不知道,那一刻馬小蕾的心事其實比我更重,她想到的已經是四年以後還能不能重新回到這個城市,回到需要她的家人身邊。

誰能想到呢,馬小蕾的故事和命運,此刻已經隨了這趟開往南方的列車,一點點逼近它的新的內核。而其中的悲喜,更是令人無從預料和猜測。

列車漸漸開出了暮色籠罩的北京城,一位粉紅色襯衫牛仔褲打扮的長髮青年,背著一隻大大的雙肩背包,突然出現在了我們九個同行的夥伴中間。粉紅襯衫的貿然現身,立即得到了幾個警惕性極高的男生的嚴厲盤問。最終,一番問答之後是彼此熱絡的招呼,差點誤車的哲學系男生廖凡才算坐定。這是我們之中的第十個。透過我的度數很淺的眼鏡鏡片,我清晰地看見粉紅色襯衫的右肩膀處有一塊破洞,像是被什麼掛破了。

車窗外夜色蒼茫,旁的同學都昏沉沉入睡了。埋頭在看尼採的那本《查拉杜斯圖拉如是說》的廖凡,終於抬起了頭,用眼鏡後面的那雙充滿睿智光芒的大眼,開始從上到下打量著我。絕對得不是我有什麼可值得他驚艷的,而是十個人裡面,就我們兩個還睜著眼醒著。

突然,廖凡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望定了我,他開口了:「看得出,你,絕對得,喜歡尼采。」

我沒繃住。笑聲驟然去除了我心中的那一份黯淡。

夜色中,列車不管不顧風馳電掣,一路奔向了長江邊的江城,我們共同的軍校。

體檢複查、理髮和領軍裝,是新生們到軍校報到之後的開門三件事。

因為一直把眼鏡藏著沒敢堂而皇之地戴出來,開頭的幾天里我一直有點懵里懵懂的。離開北京時,颯爽的秋風已經把白楊樹颳得嘩嘩作響,秋意已至。而位於長江邊上的江城卻還是實打實的夏天。氣溫居高不下,天氣悶熱難當。長江上的水氣格外充沛,因而令人感到天天在蒸著桑那一般。沒有了眼鏡的幫助,我眼前的人物和景象都多少有些混沌氣質,大腦也有點缺氧似地跟不上趟。

別以為進了軍校的大門就萬事大吉了,因為還有一次體檢複查,所以新生們都心照不宣地提著神兒呢。我的近視度並不深,視力測試也完全符合這所文科軍事院校的招生條件。可眼見著班上除了廖凡,再也沒有人戴眼鏡,我不由自慚形穢,寧肯裸著兩隻眼睛凝望模糊的世界。從高中我就戴上了旁的女生惟恐避之不及的眼鏡,我只是覺得戴上眼鏡很有氣質,很容易讓我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小女生們徹底劃清了界限。而直到三個月的軍訓結束後,上課的第一天,我遲疑著把眼鏡戴上,無意中四處一望,眼鏡們已經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的時候,我不由啞然失笑。朱顏也有些輕度近視,但她就是堅持著不戴眼鏡。她說:「女人一戴眼鏡就毀掉了哎,談起戀愛來,磕磕絆絆的,接個吻都麻煩。」

體檢結果出來有人大放悲聲,還是個男生。正是午飯的時候,他拿到了那張決定命運的血液化驗單,據傳是肝功能不正常。那男生放下手裡的飯碗就哭開了,很快就被兩個學員架了出去。兩條長腿像麵條一般軟軟地懸在空中,無辜得狠。來軍校報到前,新生們在各自的考點已經接受過一次體檢了,這回是複查。我看不清那號啕著的男生的面容,麵條掛在半空的造型卻是刻骨銘心,而那滿腹冤屈的哭聲也是聲聲入耳。在我的童年時代,也就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里,只有在周總理和毛主席逝世的時候,公共場合才見識過這樣的悲聲大放。軍校的神秘和冷酷,在這一聲聲號哭中瞬間掀開了冰山一角。

理髮的場面可說是蔚為壯觀。教學樓前一字排開五把椅子,五名理髮師同時展開手中的推子和剪刀。新生們在每一個師傅身後自覺地排好了隊,帶著些須忐忑上了理髮椅,而後近乎麻木地走下理髮椅。因為這不是常規意義上的理髮,理髮師傅完全不需要徵求你的任何意見。他們從這隻筐里拾撿起一隻粗皮糙膚的土豆,而後利落地動手操練,只幾下,就把你削成了一個軍校所要求的制式土豆。男生被削成了一律的小平頭,個個成了建國之初的進步青年。女生則被理成了一水兒的短髮,個個可以立馬登台出演《紅色娘子軍》里的革命女戰士。

11名女生們單排了一隊,這一屆也就12名女生,哲學系和歷史系各五名,新聞系兩名。郝好來報到就是齊耳短髮,完全符合髮型要求,所以沒排在我們中間,已經趕去領軍裝了。排隊等待理髮的男生們都不自覺地往女生這邊看,帶著些好奇和惋惜的表情,一邊還有人竊竊私語。那個一入學即集無數火辣目光於一身的姚小遙,走上理髮椅的一刻,表情肅穆得與走向鍘刀的劉胡蘭有一拼。而眾男生們望了小遙根根秀髮飄落,一頭青絲轉瞬被削去大半,那充滿悲憤的眼神,簡直就是眾鄉親目送劉胡蘭的情景再現。

小遙走下理髮椅的時候煥然一新,長發依依的多情女郎搖身一變成了幹練帥氣的短髮女兵。美女實在是不容易被打敗的,甚至,一頭短髮映襯的她,眼睛更大更亮,氣質里一下多了幾分果斷爽利。但小遙偶一觸及周遭這些熱切的目光,兩腮瞬時倏地就滾落了兩行淚,猝不及防像是晴朗的天空上突然降下了幾滴太陽雨。這太陽雨令理髮現場的空氣驟然間傷感起來。丁素梅走上前摟住小遙,紅著眼圈在小遙耳畔慢聲柔語。丁素梅剛剛把肩頭的兩把刷子辮削掉,與小遙可謂是心有戚戚。

朱顏從理髮椅下來的時候,理髮現場的人已經寥落起來,男生們頂著土豆腦袋散開去了大半,才使得現場的壓抑氣氛不至於掉落谷底。朱顏的頭髮被剪得短短的,按照條令上的說法,是標準的青春式。看如今看上去青春倒是有了,無奈何性別丟了。朱顏掏出面小鏡子左照右照,嘟個嘴不滿意。

哲學系的最後一個女生也就是我坐到理髮椅上去的時候,不知是理髮師傅對改顏換面的女生們對了惻隱之心,還是我圓乎乎的模樣給了他創作靈感。理髮師傅俯下身對我左觀右察,而後手起刀落,不是砍我腦袋,而是給我剪了一個標準的童花頭出來。於是頃刻間我圓乎乎的腦袋上便似扣上了半個西瓜一般,齊齊的劉海兒遮住了了大半額頭,緊下面就是兩隻圓圓的眼睛,圓頭圓腦的鼻子,連嘴巴都給帶成圓的,圓嘟嘟的嘴唇呈現撅著的造型,像是跟誰賭著氣。我頂著新髮式出現在晚飯桌上的時候,男生們都用驚異的眼光注視著她。我雖沒戴眼鏡,但還是感覺到了非同尋常的關注,我願意一廂情願便把這樣的目光理解為了「驚艷」。文學女生多少都有自戀癖。

軍裝隨之發下來了。寬大的軍裝一上身,女生們的婀娜身段全不見了。我胸前的軍裝卻緊繃繃一片,軍裝似乎很合我身。不是我刻意製造女性魅力,那時候我可還相當蒙昧,絕對得純真無邪。我喜歡寬鬆,可這已經是軍裝短袖上裝里的最大號了。

歷史系的一個叫余麗娜的女生當即摸出剪子,準備對我軍的制式軍服進行自行改裝,但還沒容她下刀子,就被她們的班主任當場呵斥了一頓並立即沒收了兇器。實在地說軍裝穿在女生們身上並不難看,別有一種素樸清純的美感。但那時候我們多年輕啊,年輕得眼睛裡只有萬紫千紅爭奇鬥豔的春天。

穿上軍裝後,男生們的喜悅卻是由衷的,特別是那些農村來的同學,穿上軍裝就不下身了。入學的時候,農村來的男生們步履沉穩地出現在了校園裡。他們一個個面龐黝黑,髮型帶著濃重的鄉氣,衣著的顏色不是太沉就是太花,樣式也過於守舊,手上的行李更是簡樸到一個布包袱了事,其特徵與那時節街頭剛冒出來的民工無異。但是等軍校給大家統一理了發,再換上新發的軍裝,這些農村男生的精氣兒神一下就出來了。黑的皮膚成了陽剛的標誌,配上軍校統一打理的平頭,新發的軍裝又上了身,有款有形的,輝映得整個人亮堂堂的,簡直可以稱得上英武帥氣了。他們相互交換著喜悅的眼神,彼此認真地打量著,你給我整整肩章我給你上上領花,一個個神氣活現忍不住說了——這軍校還真上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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