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性格之白沙碼頭9

在雲南的八師兄發了橫財。

那一天午飯後,大媽突然對八師兄說,你來了兩三年了,你可以回去了。

八師兄將她盯著,沒有吭聲。自從他沾了金花以後,老東西就不敢沾他了。那麼當然就成了廢物。但是大媽又說,我送你一塊石頭,你讓老木匠幫你賭一筆錢。一邊說,一邊拉開了那隻抽屜。你自己挑一塊吧,她說。

八師兄心跳加快。他想起老頭說的「象一個大土豆,只有六公兩,全身看不到一點綠。」

他掃視那一堆石頭。他看見了老頭說的那一塊。那真是最不起眼的一塊,又小。他把它拿在手上。

大媽笑了起來,說狗日老東西,他很疼愛你噢!

八師兄來到了山腳下老頭的窩棚里。他把那塊石頭拿了出來。老頭癟著嘴眯了眼睛,淺淺地笑了一下。八師兄沒有見過這種笑。但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賭徒的職業的笑。

老頭說,沒有拿錯,就是它。他把石頭拿到門外,在陽光下翻來翻去看了一陣,又用指甲掐來掐去,末了嘟噥了一句「把它檫出來」。

「檫出來」是什麼意思?八師兄想,但不敢馬上問。

老頭從床下拖出一隻矮矮的長凳子,還有砂輪、刮刀什麼的一大堆工具。

他跨坐在長凳子的一端。他拿起石頭,說,這是塊白臘殼,裡面可能綠多,可能綠少,也可能無綠。在外面選幾處檫一檫,顯示出裡面有綠。就是你們那邊的人說的,有賣相。

噢。八師兄明白了一點。

老頭在他的老花眼鏡上面又加了一隻老花鏡。八師兄從沒見過如此戴眼鏡的。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嚴峻。

老頭用砂輪檫那白臘殼。八師兄看出一處露出一小點淡淡的綠色。他大喜。原來綠色的翡翠,比金子還貴重的翡翠,就是這樣藏在醜陋的石頭裡的啊!

如果再檫一檫那個地方,綠色就會擴大吧?這樣不就顯得裡面的玉石多一些嗎?

正這麼想著,老頭卻不檫那裡了。而且,好象看透了這年輕人的心思,說檫石頭也不能太貪心,很可能,也就這麼一點點綠的,再檫,反而沒有了。

噢,噢,八師兄又明白了一點。

好象檫了好幾個鐘頭吧。年輕的八師兄看都看累了,但是老頭毫無倦色。終於,他說行了。

這石頭於才拿來的時候,完全不象同一塊了。感覺上裡面全是玉石。

裡面都是玉石。八師兄忍不住說道。

也可能都是玉石,那麼這塊石頭就叫石包玉;也可能只有你看到的這麼一點點綠,裡面再也沒有了,那就叫玉包石。老頭說。

噢噢噢,八師兄連連說。開始體會到賭石的深奧與玄妙。

但是,他突發奇想,假如有人用一種儀器來測定呢?

這種儀器早就有了,但在這裡吃不開。人們都願意賭,不願意測。

為什麼?

那還有什麼意思呢?那就什麼意思也沒有了。

這一次八師兄沒有吭聲。但他明白得更多,更多了。

末了,老頭將白臘殼交給八師兄,說,後天晚上,在白象旅社二樓轉角那個房間有一次賭石,我也要去看熱鬧,你帶上這塊石頭來。

好。八師兄的心砰砰地跳起來,喉嚨突然發乾。

記住,你要假裝不認得我,只是來托我賣石頭的。

到了那個晚上,八師兄揣上那塊白臘殼,去了那個房間。門外似有人把守的,但很奇怪,只瞄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資格似的,眼睛望到別處。

房間里只有兩個人:老頭和一個黃黃的方臉漢子。老頭說這是韓國的朋友。八師兄也就明白了。韓國的玉石商人多是做珠寶生意的,他們,確切地說不是來賭石,而是來買玉的。

又過了一會兒,先後又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來看石頭的,一個是來看熱鬧的。看熱鬧是為了長見識,以後好自己睹。

老頭說,今天看一塊白臘殼,小老第,你的石頭該是帶來了?八師兄就把石頭拿出來,放到桌子上。

看石頭的把白臘殼拿在手裡,翻過去翻過來地看。一會兒又沾點口水在這裡那裡塗塗抹抹,拿到暗處看一看,又拿到亮處看一看。末了,點起一根煙,吸一口,吐出來,咳一聲,說,三萬八。

八師兄嚇了一跳。他想的是能賣到個三千五千的就不錯了。他不敢吭聲,一切等老頭子來定奪。

老頭子說,值八萬。

對方搖搖頭說,加八千,四萬三。

老頭說,你看中間那條蟒(一種顯示裡面可能有玉石的帶狀紋)。

對方說,不是那條蟒,一千都不值。

老頭說你再加一點。

對方輕輕地說,給滿了。

老頭嘆了一口氣,對那個來看熱鬧的人說麻煩你去把李老三喊來。

誰料那傢伙卻說,八萬就八萬,這塊石頭我要了。一邊說,真還從身後什麼地方提出一個裝錢的口袋來。

八師兄驚呆了。一時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見識。

那小子數出八紮老人頭,伸手去拿石頭。

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韓國商人突然說,你,小夥子,你敢不敢睹解?

八師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已經聽說過賭解了。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過程。幾十萬元的一塊石頭,一經切開,才發現裡面無綠(沒有玉),分文不值,一把掃進撮箕的事,經常發生。當然羅,反過來的情形——一下子解成了大漲——也是家常便飯。

八師兄心裡亂成一團。那八萬的幸福已是來得太快讓他不及消受,這突如其來的挑戰,或者說誘惑,更是讓他不知所措。

老頭當然明白他的心情,你歇一歇,考慮一下,不得催你的。

後來——只是後來,八師兄才發覺自己在那一小會兒,把什麼都想到了,把所有的人都想到了------只能用四個字來說當時心情:一言難盡。

但是作為前首席小提琴的八師兄,並沒有傻里巴嘰地呆在桌旁做所謂激烈的思想鬥爭。他盯著老頭,吞了一下口水,就問道大爹,假如這石頭八萬是你的,你睹不睹解?

周圍的人都笑起來。老頭自己也笑起來。八師兄突然想起,老傢伙就是因為一有了石頭就忍不住要賭解,才輸跑了全部老婆的。不由得也笑。

但是老頭的笑很快打住。他說這一次是這一次。他的聲音很是微弱,顯得沒有底氣。但是他的眼睛裡有一種東西。這東西被八師兄解讀了。就是說,;老頭以往那些賭解,是出於「看個究竟」的心癮,但是這一次,則是一個賭石大王胸有成竹的判斷。

八師兄用雲南話說:解開。

出八萬的說,想好噢,一鋸子下去,可能就什麼都沒有了噢!

老頭也看著他。他當然明白,不賭解,就有八萬-------但他只猶豫了一秒鐘,就堅定地說,解開。這一秒鐘里他想到,老子連得麻風病都不怕,還怕本來就沒有的錢還是沒有了嗎?

開價到四萬三就說給滿了的那傢伙,一下子亢奮起來,摁了開關似的彈了起來,落到床邊,嘩地拖出一個什麼來。八師兄看出來,是電鋸。傢伙一臉的快樂。幸災樂禍之樂。

這種他人的快樂讓他遲疑了一瞬間。他象面對一張陌生的樂譜視奏突然碰到指法上的抉擇——拉奏不能停下,正確的指法卻並未標明,得現想。就在這一瞬間他想好了:解垮了,從此專事賭石;解漲了,捲款回到家鄉。

電鋸放到了老頭面前。老頭看了他一眼。那是一種行刑者的眼神。八師兄莫名其妙地拍了一下胸膛,好象說來吧,沖這兒來。

老頭把石頭用機器上的卡子卡住了,開動了電鋸。八師兄盯緊了看。幾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夢寐以求的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樂譜時,也沒有這樣的盯緊。

他看得出,老頭將鋸盤慢慢靠近了石頭上的那條蟒。他是要貼著蟒切開嗎?

一邊鋸,一邊灑上檳榔水。鋸盤飛轉,水花在燈下生出道道彩虹。

再看看其他人,後來的那兩個也跟自己一樣,兩眼電光石火一般,倒是那個韓國人,只把兩眼閉了,養神似的。他在聽。

八師兄猛然想到,這個韓國人是很老奸的——他不賭石頭,他只買看的見摸得著的玉石。為此他縱恿別人賭解,把悲喜交給別人,他穩穩噹噹賺他的錢。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沒有被卡住的那半塊石頭似乎跳動了一下,老頭攤開手板伸過去,石頭輕輕落在了他的手心裡。

八師兄正待探頭去看,卻聽老頭堅定地叫著關燈,關燈。

燈關了。一團漆黑。兩團綠光。不知誰失聲叫道天哪滿綠。然後就沒了聲音,只有呼吸。

八師兄突然恍惚起來,恍惚左邊一個滇池,右邊一個滇池,自己正在兩個滇池之間的小路上。這小路一腳踏上去它就抖動起來,眼看要沉下湖底。眼睛一眨,又看見兩顆大大的露珠,一碰就要滾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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