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剪刀奔跑(6)

阿格尼絲壓抑了很久的仇恨,像一條死魚那樣浮上水面:「哼,波士頓的牛人,我倒是還能夠想起你當 年的樣子,那時你還個五歲的孩子,整天纏著我要吃爆米花。」

對於我們這些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來說,旁觀芬奇一家人爭吵,就像看一部色情電影一樣令人心癢難耐。 它使得我們急於在自家裡如法炮製,一試身手。

「哼,沒錯,你就是個該死的劣等母親。」當天晚上回去,我或許會這樣沖著媽媽喊叫。

「那麼你呢?你是個自私透頂的混帳兒子!」

即使芬奇大夫不是坐在扶手椅上,竭力為大家的表現鼓掌的話,他也會不失時機地大聲慫恿。「太棒了 孩子們,就要這樣發泄你們的憤怒,」他的嗓音蓋過了屋子裡的噪音,「發泄出來,發泄出來,都發泄出來 !」

我有一個親哥哥,年齡比我大七歲,有了他我的生活才變得完整。我始終懷疑,他的人生是不健全的, 缺少某些本質的東西。他不必經常去電影院,就可以保持活力,而且不管什麼時候,當我試圖告訴他,我將 來要創建一座美容帝國時,他總是建議我最好做一個管道工。我哥哥——特羅伊,不像家裡的其他任何人。 他不像我媽媽那樣,經常陷入瘋狂的狀態,也不像我爸爸那樣,總掛著一張比油漆馬路還要陰暗十倍的臉。

而他也無法理解,我為何重視所有與眾不同的事物,或者是閃閃放光的東西。

有的人認為我哥哥是個天才。有一點確定無疑:他能夠給電冰箱那麼大的計算機安裝程序,當時他才有 十二歲。到了十五歲那年夏天,他就能從A到Z,逐條地閱讀大百科辭典。不過,我不認為他是什麼天才。我 覺得他的人生缺少一個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明星素質。

「聽我的好嗎,讓我幫你把鬍子剪掉,你看上去就會更帥,就像大明星里梅傑斯。」我手裡揮舞著剪刀 對他說。

「呃?」他嘟噥著說,「那人是誰?」

我哥哥和別人溝通,通常只用這一種方式,就是低聲嘟噥,或者鼻子里「哼」地一聲,表示不屑。你可 以想像,這或許是來自於某位遠祖的惡習。

如果在飯店裡就餐,招待員把菜單拿給我們時,他會從正在閱讀的技術手冊上抬起頭,幾乎是不假思索 ,聲音響亮地說:「我要一塊肉餅,還有五杯冰鎮茶水。」事實上,他說出這句話時,服務員小姐剛剛走到 桌子跟前,還沒來得及說:「您好——」

我媽媽把我哥哥這種相當粗魯的個性,歸結為我爸爸低劣的教育所致。「可憐的特羅伊,」我媽媽說, 「都是他那個該死的狗娘養的爸爸,讓他的心破碎了,害得他簡直不會像正常人那樣說話了。」

我哥哥會看看我,嘟噥著說:「我看上去,真的那麼糟糕嗎?」

我說:「嗯,反正你不是太精明。」

對我來說,他倒不是特別令人沮喪。他似乎沒有任何情感,有的只是惡作劇和幽默感,卻要把他的快樂 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以犧牲別人的感受為代價。

有一次,他深更半夜給我爸爸打電話,告訴他我被抓起來了,因為我喝了酒,在北安普頓大街上到處游 盪,需要從監獄裡保釋出來。我爸爸很是震驚,不過也不覺得有多奇怪。等他穿了衣服,拿上錢包以後,我 哥哥又把電話打過來,告訴我爸爸這是個惡作劇。「特羅伊,以後別再開這種玩笑了!」我哥哥嘿嘿地笑著 回答說:「好吧,以後不這樣了。」

十六歲的時候,他從我們住在利弗雷德市的家裡搬了出去,所以,他從來沒有和芬奇大夫家裡的人打過 交道。他見過他們,認為他們全是瘋子。他也認為我們的父母是瘋子,而且儘可能地遠離他們。他為KISS搖 滾樂隊設計電子吉他,因此我對他有著某種敬畏之情。

有一次,他還讓我作為樂隊歌迷的一員,和他們一起隨隊旅行。他們在紐約的拿騷體育館表演,而我哥 哥不僅為我全程買單,他還開著一輛白色加長型轎車,特地到機場接我。

我可以坐在舞台附近,看著樂隊抓緊排練。我看見了他們沒有化妝的樣子,還看見樂隊主唱保爾·斯坦 利在打手提電話,他的手機足有半自動突擊步槍那麼大。

在此期間,基恩·西蒙斯曾走到我跟前,開玩笑地說:「你好,小傢伙,想看我不穿衣服的樣子嗎?」

我誠懇地告訴他:「是的。」

他笑了起來,脫下了牛仔服,這樣他就可以換上表演服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直到他向我做出一個滑稽的表情,然後走到舞台的麥克風前面。

有時候,我哥哥會駕車到六十七街接我。有一次,他開來了新款的福特汽車。我坐在褐色的天鵝絨座位 上,他告訴說:「這輛汽車的音效是四聲道,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當我搖頭說不知道的時候,他就把一 大堆冗長的技術術語兜售給我,告訴我四聲道音效背後的科學原理。確切地說,他完全是從聲音工程學的角 度向我做出解釋,然後他問我:「你現在明白了嗎?」當我再次搖搖頭,表示不理解時,他只好聳聳肩,說 :「唉,或許你的腦袋就是不太夠用啊!」

他不是故意損我。我確切地了解這一點。在他看來,可能我一出生就有些弱智,所以我就很難理解那些 在他看來,完全是再簡單不過的理論。

芬奇大夫曾經多次努力,試圖讓我哥哥接受治療,但無濟於事。我哥哥頂多是有禮貌地坐在大夫的辦公 室里,粗大的胳膊搭在沙發後面。他嘟噥著說:「我不理解,為什麼我需要接受治療,我又不吃沙子。」當 大夫向我哥哥指出,家庭衝突會影響到家裡每個成員的時候,我哥哥還是嘟噥著說:「不,我很正常。」

因此可以做出假設:我哥哥的腦子出了大問題,治都治不了了,我懷疑他可能有嚴重的性格缺陷。

我知道,事實可能更加糟糕。我哥哥從出生起,就沒有興趣,也沒有慾望成為正常人。「你不能就這樣 出現在公共場合。」我說,因為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他穿的鵝黃色的羊毛褲提得很高,幾乎到了他的乳頭附 近,而他上身那件黃綠色的馬球襯衫卻短得可憐,只有正常襯衫的三分之一。

「呵呵,我這樣穿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它們多合適我啊。」

我哥哥真是令人失望。對於流行文化,對於審美趣味,對於人情世故,他絕對是個門外漢,沒有概念, 也沒有感覺。如果你問他女影星戴博拉·瓦格妮是誰,他會回答說:「她是不是芬奇大夫家裡的另一個變態 ?」可如果你讓他解釋粒子加速器的工作原理,他會滔滔不絕地講上好幾個鐘頭,他甚至可以用他的技術鉛 筆,當場為你畫一幅線路圖。

這讓我痛心疾首。

「你知道嗎,強烈的光線會傷害你的眼睛,」我說,「要是你把遮陽鏡片去掉的話。」我是說他的近視 鏡上方三英寸厚的黑色遮陽鏡片。

「呵呵,那東西是個累贅,還是簡單些比較好。我喜歡現在這種效果。」我哥哥說,「近視鏡就是近視 鏡。」

我哥哥有著別具一格的愛憎。通常說來,他喜歡上什麼東西,就會瘋狂地喜歡下去,喜歡到飽受傷害為 止,然後才有所提防,提高警惕。在他邂逅的所有生物中,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類,不管是獵犬還是精神病醫 生,哥哥都一視同仁。舉凡能夠影響他的人,大都有著發達的頭腦,高明的把戲,或者能為他提供一大堆美 食,惟其如此,才會贏得他的歡心。要是我哥哥覺得他認識的人毫無價值,他會對對方完全置之不理,就像 他對待大夫一家人以及我父母的態度那樣。

他沒有什麼情感和社會關係的束縛,這讓我妒忌得要命。我時常苦惱於自己受制於烏七八糟的人際關係 ,而我哥哥卻擺脫了令人苦惱不堪的社交負擔。

不知為什麼,他非常喜歡火車。他會開著他的汽車追趕火車,一追就是幾個小時,而且沿著軌道與火車 並排行駛。不管前面是否有通暢的道路,他始終追趕不懈。「緊緊咬住!」他對他的汽車大聲吼叫,他雄獅 一樣的嗓門,簡直可以蓋過汽車輪子碾軋在碎石路上發出的轟鳴。「我們一定可以跟上它,不被火車甩掉! 」

我哥哥也喜歡汽車,他喜歡把汽車部件拆卸下來,然後又把它們組裝到一起。一般來說,這倒是蠻有趣 ,不過有時卻領當別論——那是在我們都還小的時候,他喜歡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擺弄這件事。

「我的天,特羅伊。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把童車拆得七零八落,而且是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你不可 以這樣的。」

「呵呵,」他嘟噥著說,「為什麼不可以?」

對他來說,一張地毯實在不算什麼,充其量只是個工作平台,而且,它的白色質地具有顯著的優點—— 有了它做背景,發動機黑色的、油膩膩的細小部件,就很容易找到了。

我經常想念我哥哥,動輒就想見見他。我希望他來接我,把我帶到別的地方,可當他真的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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