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到農村去上階級鬥爭主課

「四清」運動是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之後,貫徹抓階級鬥爭理論的一個重要舉措。它的正式名稱是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因其包括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等四項內容,故稱「四清」運動。

1963年2月,中共中央提出在農村搞「四清」運動的同時,還決定要在城市進行「五反」運動,——後來又規定,無論農村和城市,通稱為「四清運動」。有些工廠、街道已經動起來了,文教系統則在北京大學進行試點,還從復旦抽調了一些幹部去參加工作組。上面的意思,本來是準備在北大試點取得經驗之後,再在全國各高校全面推開的,復旦唯恐落後,也唯恐將來處於被動,就預先在物理系和生物系搞了兩個小試點,審查了一大批教師和幹部,排摸情況,以便工作組來時有所應對。後來之所以沒有搞下去,是由於還來不及將「四清」運動全面推開,更加激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就已經發動起來了。

至於農村,則從1963年開始,就分期分批地進行「四清」運動。復旦師生,也分期分批地參加「四清」工作隊,深入到階級鬥爭的第一線。就我們中文系而言,一共參加了三期運動:一期小「四清」,1963年底至1964年初,在寶山縣顧村、劉行等幾個公社,為期50天;兩期大「四清」,第一期從1964年月11月份至1965年5月份,在奉賢縣胡橋、盛橋等幾個公社,為期約7個月,第二期從1965年7月份至1966年6月份「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為期將近一年,在寶山縣羅店、羅涇等幾個公社。當然,各人參加的期數並不一樣,有些人參加一期,有些人參加兩期,有些人則接連參加三期。當我參加過一期小「四清」、一期大「四清」之後,中文系一位總支副書記胖大姐在通知我參加第二期大「四清」時,很坦率地對我說:「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多下鄉去接受改造。」她的直白話語,捅破了那些美麗言辭組成的包裝紙,說出了問題的實質:參加「四清」工作隊,本身還帶有思想改造的性質,也公開表示出領導上對我的歧視。

從1957年反右運動之後,大學師生下鄉勞動雖然已是家常便飯,但除幹部下放勞動的時間較長之外,一般參加三夏、三秋勞動,都是兩周左右,最長不超過三周,而且,下放幹部限於教職員工,學生是不算在內的,現在三、四、五年級的學生都要長期下鄉,思想問題當然也就很多。最主要的是覺得下鄉的時間長了,耽誤了學業,許多人都有些顧慮。這一點,領導上很明確地回答道:「我們到農村搞『四清』,是去上階級鬥爭這門主課,這是最重要的學習!書本知識則是次要的。」雖然大家思想上未必真通,但是這樣一來,誰也不敢再說三道四了,否則,就要犯政治性的錯誤。

大概因為有這種思想動態的緣故,所以下鄉之後,對讀書一事防範得很嚴。剛到奉賢參加第一期大「四清」時,先是分片集中住宿,因為農村習慣早睡,工作隊員必須隨俗,我覺得時光可惜,就在大家睡下之後,點起蠟燭來看書,那時不敢帶業務書籍,看的當然是馬列著作,但不料此舉卻撞在槍口上,被帶隊的總支書記作為典型事例,在大會上提了出來,進行嚴厲的批評,說是有人下鄉來搞「四清」,還是念念不忘他的業務,秉燭夜讀,堅持走白專道路。他的目的是要抓個典型事例,教育群眾,而典型創造則常常要進行藝術加工的,所以他不肯如實說出我讀的是馬列著作,以免削弱批評力量,也可避免別人反抓辮子,這是非常老到的做法。但因為這批評沒有點名,我也不好站出來申辯。而不點名批評,也表示他是對事不對人,目的只是教育大家,下了鄉,就不要再抱著書本不放了。這批評果然有效,從此大家有空時寧可打撲克、吹牛皮,再也不敢拿起書本來讀了,這倒反而成為正常生活,——當然,分散住宿之後,偷著讀書的人還是有的,但別人不易知曉,而只要不彙報上去,也就相安無事。

訪貧問苦,紮根串連

為什麼第一期大「四清」時,工作隊不直接進村住到農民家裡去,而要先分片集中住宿呢?

這與對農村階級鬥爭形勢的估計有關。

我們下鄉之前,先學習了兩個中央文件:《關於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和《關於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定(草案)》,前一個文件叫《前十條》,後一個文件叫《後十條》,合稱《雙十條》,同時還聽了王光美《桃園經驗》講話記錄稿的宣讀。給人總的印象,是農村階級鬥爭的形勢非常嚴峻,農村幹部有很大一批爛掉了,而且說是有三分之一的基層政權已經不在共產黨手中。這樣一來,進村之後依靠誰、團結誰、打擊誰,就成為一個大問題了,而敵我友的界線,歷來被看作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按照王光美在河北省桃園大隊的做法,則需要進行訪貧問苦、紮根串連,重新組織階級隊伍。我們分片集中住宿,就是為了避免住錯人家,造成被動也。

那時,「四清」工作隊有如握有尚方寶劍的欽差大臣,凌駕在地方幹部之上,對公社和生產隊的幹部完全採取對立的態度,一上來就把他們撇在一邊,用秘密工作的方法紮根串連,重新組織階級隊伍。其作派,很有點像小說、電影中所寫的敵後武工隊和土改工作組。我們每天上下午到定點生產隊去參加勞動,晚上則到貧下中農家中去串連,在勞動和串連中打探情況,然後再回到住處加以分析研究。這樣排摸了幾個星期,終於確定了依靠對象,組織起貧下中農協會,我們也就搬到生產隊中去住,——自然是住在依靠對象家中。

但依靠對象似乎也並不純正。後來才知道,我們生產隊中一對貧協積極分子兄弟,他們的父親原是鹽警,因為喜歡賭博,家道早就敗落下來,而且也死得早,到土改時,兄弟倆早就沒有了家產,所以成為貧農。哥哥顯得很無能,不善營生,弟弟則喜歡喝酒,好吹牛,帶點流氣,在揭發隊長時,表現得非常積極,但做起正經事來卻有點靠不住。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要將他們選作依靠對象,大概選擇餘地不大之故罷。其實,社會是不斷變動的,古人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可見社會各色人等,浮浮沉沉是常態,截取一段時間的生存狀態,將它凝固下來,以此為據,不可變易,倒是有點形而上學。後來又提出要三代貧農,才算根正苗紅,大概是為了彌補這方面的缺失,然而卻更走向極端。而且,要找這樣的人,就更加難了。

我說我不知道選擇依靠對象的情況,因為我們復旦師生雖然也做了「四清」工作隊員,但其實不過是實習生,真正有決定權的是從黨政機關中抽調出來的幹部。隔壁大隊就有原安徽省委書記、時任華東局第三書記曾希聖在蹭點;我們龍王大隊的「四清」工作隊骨幹,大都來自公安局和高級人民法院,掌舵的是上海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一位長征幹部;與我同在一個生產隊的工作隊小組長,則是一位公安預審員。不過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開始時,連工作隊員的原來身份也要保密,所以我們師生間也是老吳、小王這樣相稱,不準再叫老師。我的房東就判斷我是初中文化程度的小幹事,我問他何以說我是初中生呢?他說:「我是從你『戇』的程度來猜的。我有一個親戚,是高中生,戇頭戇腦,你也有點戇,不過比他戇得好一點,所以大概只有初中程度。」這倒是衡量知識水平的新標準,十分有趣。但農民也在打聽我們的情況,後來知道工作隊中有很多人是大學生,覺得很新奇。有一次,有一位本系學生來找我,不經意間脫口而出叫我「吳老師」,使得我的房東大吃一驚,說:「原來你是大學老師,勿象勿象。」在他看來,大學老師還要戇些才是。

工作隊進村之初,著重在清經濟,首當其衝的是生產隊長和會計。但我們這個隊在查賬之後,卻並沒有發現什麼大問題,只是在隊長的誤工補貼上有些疑點,還有一筆賬目不大清楚,工作組長特地派我到浙江省一個叫金絲娘橋的小鎮上去調查,卻也查不出什麼名堂來。我很犯愁,賬目上查不出問題,「四清」怎麼進展?工作組長叫我找生產隊長談話,動員他自己坦白。我用談心的方式,先說明大道理,後曉之以政策,但生產隊長一口咬定自己沒有經濟問題,談不出什麼結果。談話結束之後,組長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說:「你這樣文質彬彬,哪裡能敲得出東西來!」過了兩天,他親自出馬找生產隊長訓話,那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上來就聲色俱厲地將生產隊長訓了一頓,以十分肯定的口氣指出,隊長是犯有四不清錯誤的,而且彷彿已經掌握了確實的材料,就看對方是否肯主動坦白交代了。這樣一來二去,果然把他嚇得面孔變了色,吞吞吐吐地交代出一些問題。但進一步去查核這些問題,卻又落實不下來。我本以為這是因為我們的工作組長做預審員做得久了,習慣於對罪犯以審問的方式對話,所以會得這樣凶,後來私下裡問其他隊的同學,說對待幹部都是這樣嚴厲的。那麼,問題也許不在於職業習慣,而在於對農村階級鬥爭形勢的估計。因為在學習文件階段,已先入為主,認為農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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