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躍進歲月

大躍進是1958年從農業戰線開始的,但很快就帶動起各行各業,出現了全面的躍進局面;而且時間上也不止於1958年,接著還有「繼續躍進」,特別是1959年廬山會議上批判了彭德懷的「右傾機會主義」之後,更是躍個不停了,直到1960年全面大饑荒的出現,才被迫停頓下來,轉入「調整,鞏固,充實,提高」階段。

復旦大學躍進大會現場。大躍進從農村開始,不久就遍及全國各行各業,文教戰線自然不能落後。躍進大會上動員、誓師,熱氣異常高漲,會後就開始通宵苦戰。

復旦是重點大學,先進單位,在大躍進年代裡,更是一馬當先,時常有點創造發明,影響所及,遍於全國的文教陣線。往事雖然只越過四十幾年,人們卻早已將它遺忘。然而歷史卻是無法迴避的,如果你不肯認真地對它加以總結,那麼它必然會化為一種惰性,影響今天的行動。與其讓歷史左右現實,還不如對它加以正面的認識。

紅專辯論與深挖個人主義思想

「破字當頭,立在其中」和「大批判開路」等口號,雖然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正式提出來的,但實際上卻是行之已久的做法。全國的大躍進運動是以批判「反冒進」思想開路的,農村的大躍進運動是以拔白旗來清除障礙的,高校要開展大躍進運動,除了拔幾面白旗之外,還全面開展紅專大辯論,深挖個人主義思想,準備工作做得更充分、更徹底。

其實,反右運動本身就是一種清路工作。周揚的《文藝戰線上的一場大辯論》一發表,捧場者就出來贊道:地基已經清理出來,道路已經開闢好了,文藝上的千軍萬馬可以縱橫馳騁了。

但作為一場政治運動,必須集中力量打擊重點對象,不可能全面鋪開。待到反右運動取得決定性勝利之後,全面深挖個人主義思想的工作也就開始了。

還在1957年下半年,復旦就組織中青年教師開展紅專大辯論,目的在於清算教師中的單純業務觀點。因為在領導上看來,這種偏重業務的觀點,就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但是,教師本來就是從事文化科學專業工作的,業務不好,何以教人呢?這一層意思,無論如何總是想不通。不過大家鑒於反右運動的經驗,不敢明確地說出罷了,只有數學系一位姓徐的教師,因為得過一個什麼數學獎,1956年參加過全國青年積極分子大會,還有些政治資本,他發言說,大學教師首先要把業務搞好,在專業上應該成為拔尖人才,否則,就談不上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至於政治上,只要不反黨反社會主義就行了,一般教師不可能花太多的時間去做政治工作。此論很受教師們的歡迎,不料卻被一位政治課教師批評為中派觀點,——還好,沒有當作右派觀點。據這位左派教師的意見,教師首先在政治上要紅,其次才是專業知識。不過他始終沒有說明,缺乏專業知識如何能為社會主義服務的問題。到得1958年,在學生中也展開紅專大辯論,聽說辯論得很熱烈,當然也是「紅」字派佔上風。

我參加過三四回這樣的紅專辯論會,雖然知道正確的結論應該是又紅又專,但始終搞不清「紅」的內涵是什麼。有人說,只要擁護共產黨、擁護社會主義,就是「紅」,但左派們認為這只是社會主義公民的基本準則,還夠不上「紅」的條件,連陳毅副總理所說,飛行員首先要技術過硬,政治上只要不飛到台灣去就好了之類的話,也不被認可。有人說,「紅」就是多參加政治工作和社會工作,不能怕工作耽誤業務學習,——這種說法自然有一定的針對性,我們系的教師那時就極不願意擔任行政工作,生怕影響業務。但政治工作和社會工作是由領導上分派的,不是誰要參加就能參加,哪來的自主權?

我雖然很想做到又紅又專,但一直被認為是只專不紅的人,當時也頗感苦悶。後來有一位學長私下裡給我說了一句掏心的話,他說:「你的問題在於太喜歡寫文章,文章發表多了,自然要引人妒忌;當然,不寫文章也會被人看不起,你看我,發表過兩篇文章之後,就不再發表了,這樣,別人既不敢說我不會寫文章,我也不致太引人注意,一直平安無事。」這是經驗之談,很有幾分道理。但有一位領導找我談話說:「寫文章不一定都是白專道路,要看怎麼寫。」他雲里霧裡談了一通大道理之後,結末說:「我們可以合作寫文章。」我知道他與別人合作的經驗,那就是他出點子,別人執筆,然後他署第一作者之名。我不喜歡這樣做,當場就拒絕了,於是就成為白專道路的典型而受到了批判。這是後話。

我不知道紅專關係的辯論是否達到預期的效果,但不久就開展了雙反運動,直接轉入對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的批判。《人民日報》在1958年4月13日專門發表了一篇社論:《搞臭資產階級個人主義》。5月8日,該報又發表了黨內著名理論家馮定的文章:《知識分子在大躍進》,文中指出:「個人主義的最普遍的表現就是名利思想。名利思想在資產階級的高級知識分子中,既深且透,真是到了刻骨的程度。」這就把矛頭指向說得非常清楚了。

為了深挖個人主義思想根源,於是又掀起一個貼大字報的高潮。復旦曾經規定,每人每天要貼上一百張,才算完成任務,大家只好把大字報紙裁小,一裁二,二裁四,四裁八……最後是大字報變成了小字報。不但貼滿走廊,而且貼滿寢室,甚至連床架、書櫥上都是。這回不是幫助共產黨整風了,而是群眾性的自我整風和「向黨交心」,即教師之間和同學之間的相互批評、學生對教師的批評和各人的自我批評,——這種自我批評,叫做「自畫像」,即自己畫出自己的醜惡形象。內容主要是狠批深挖成名成家思想和名利觀念,旁及享樂主義和談情說愛現象等等。談戀愛在當時雖然並不犯規,而且許多左派也在追求女生,但女生若與別人談戀愛時,卻要算是小資情調,喪失革命鬥志的表現,所以有位革命性很強的女生,雖然入學之前就已定情,但那時她的男友來找她時,她卻裝得工作十分忙碌,把他晾在一旁。當時我還在葑溪鄉勞動,算是躲過了這一運動,但高雲卻因談戀愛而受到批評,也作了自我批評,畫了自畫像,當然就牽涉到我。好在當時幾乎是人人過關,也就並不顯得突出了。有位男生床頭貼了個「佛」字,這是逃避革命的典型;有位女生枕邊放有餅乾罐,有時吃些小點心,則是享樂主義的表現,都被貼了大字報。總之,那時是一點私人空間都沒有,大家拿著放大鏡來觀察別人,同時又被迫加油加醋地暴露自己,競相上綱上線,竭力醜化自己,醜化別人,這叫做「自燒」和「互燒」,務求將個人主義思想搞臭、燒凈。復旦的做法得到了上級的表揚,《人民日報》還特別報道了復旦大學舉辦批判資產階級個人主義自畫像展覽。

搞臭「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狠批知識分子中的「名利思想」,是要剝奪掉知識分子最後一點資本——業務專長的資本,斷絕青年學子向這方面發展的路,而且把知識分子憑腦力勞動而獲得的高於體力勞動者的收入,說成是合法而不合理的「資產階級法權」。毛澤東在考慮取消工資制,恢複供給制的問題。張春橋那篇《破除資產階級的法權思想》的文章,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上出籠的。這篇文章深得毛澤東的讚賞,在《人民日報》上轉載後產生了全國性的影響,張春橋從此開始飛黃騰達。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文藝界的一些老積極分子提出了降低稿費的要求,把本來就不高的稿費標準,又降低了許多,並且取消了版稅制度。姚文元還批判傅雷是索取稿費的猛將,而傅雷是沒有工資只靠稿費生活的自由翻譯家。

使人最不可解的是,高等院校本應培養各類專家的,各系所訂的培養方向上,也有培養本門學科專門人才的規定,而且國家的建設也正需要各類專家,批判成名成家思想,就是不再培養專家,更加不要名家,這與辦學目的豈非矛盾?

反右運動以後,多次進行紅專問題辯論,不斷批判白專道路,要求師生樹立又紅又專的思想。圖為復旦教授們在擬訂紅專規劃。

大概為了解決這一明顯的矛盾,接著就重新討論培養方向的問題。別的系怎樣調整,我不大清楚,在我們中文系,則經過反覆討論之後,提出了一個以辦黨校的精神來辦系的方案。也就是說,中文系不再培養語言、文學學科的專業人才,而要培養能夠積極貫徹共產黨的各項政策任務的黨政幹部。這個方案得到了學校黨委的肯定,中文系也成為先進單位,向全校介紹經驗。

與新的形勢相適應,在課程上也作了相應的調整。比如,「文學概論」被認為太偏重於介紹文學理論基本知識,政治性不強,就以「毛澤東文藝思想」和「修正主義文藝思想批判」兩門課來替代,——這時,姚文元正出版了一本遍批許多右派和准右派作家的《論修正主義文藝思潮》的著作,批判修正主義文藝思想是一個極為時髦的課題。同時,語言、文學兩個專業也各自選中靶子,對資產階級學術思想進行批判。開初,語言學專業的批判靶子是張世祿先生,說他宣揚的是高本漢的資產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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