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陽謀」下的落網者

1956年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心情最舒暢的一年。

這一年,中國共產黨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發出了「向科學進軍」和「獨立思考」的號召,這種方針和號召,切合文化科學工作的特點,適應國家建設的需要,因而激發起知識分子最大的積極性。

這一年,人民政府實行工資改革,知識分子的待遇有大幅度的提高。以上海八類地區計算,一級教授的工資有360元,副教授和講師相交叉的六級工資是156元5角,比原來多出幾倍,有些剛工作四年的新講師就有92元,最低級別的助教也有65元5角。而當時的物價,雖然已經上漲,但還算低廉,一個大學生每月的統一伙食標準是12元5角,大食堂里每客客飯是2角錢。所以這次工資改革,對知識分子的生活的確是大有改善,解除了他們在經濟上的後顧之憂。

本來,在這個基礎上,是可以出現一個文化繁榮,科學昌盛的新局面的,但是,到得1957年夏天,情況卻發生突變。整風運動原先是號召大家提意見,鼓勵鳴放活動,但當人們經過一再動員,開始鳴放時,卻突然一轉而為反右鬥爭,將積極鳴放者大批打成右派分子,定性為敵我矛盾,而且說,這本來就是一個「陽謀」,目的在於「引蛇出洞」。這真使人驚詫莫名,突兀萬分。但現實又是這麼殘酷,這些中計落網者,從此走上了悲慘的人生之旅。

層層動員,大鳴大放

雖然有了1956年的政策變化,但知識分子畢竟經歷過1952年的思想改造運動和1955年的反胡風鬥爭和肅反運動,仍舊心有餘悸,並不是馬上就肯大鳴大放。為了造成鳴放局面,上面可以說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從中央到基層,層層動員,毛澤東還親自出馬,在天津、山東、江蘇、上海等地發表講話,這才將群眾發動起來。

我們可以排一個大致的日程表:

1957年2月27日—3月2日,毛澤東主持召開第十一次擴大的最高國務會議,並在會上發表《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報告。這是一個綱領性文件,它提出不同於蘇聯模式的社會矛盾學說,正式將「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確定為文藝學術的方針,並提出與民主黨派長期共存,互相監督的政策。這個文件在沒有正式發表之前,就破例將記錄稿傳達到各文化單位,起到全面動員的作用。

3月6—13日,中共中央召開有黨外人士參加的全國宣傳工作會議,毛澤東在會上發表重要講話,即後來公布的《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在這裡,進一步強調「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是一個基本性的同時也是長期性的方針,不是一個暫時性的方針」,打消顧慮,鼓勵鳴放。這是一個中央級的鳴放動員會。

4月27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5月1日,《人民日報》公布了這個整風運動指示。

4月底5月初,中共上海市委召開宣傳工作會議,吸收黨外人士參加,動員鳴放。復旦大學教授周谷城、周予同、王造時、陳仁炳等都參加這次會議,並且做了發言。

5月8日—6月3日,中共中央統戰部邀請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和無黨派人士舉行了13次座談會,傾聽他們的意見,推進整風運動。

6月初,復旦黨委召開各種類型的座談會,動員鳴放,號召大家幫助共產黨整風。有全校性的鳴放會,如6月3日和7日兩次教授座談會,也有黨委派人到各系召開的鳴放會,約有幾十次之多,有些會議,如物理系、歷史系的會議,都有黨委副書記王零到場,聽取意見。

這種座談會一直開到基層。在學生中,各年級黨支部也都召開年級座談會,鼓勵鳴放,聽取同學對黨支部和上級黨組織的意見。

如此層層動員,造成鳴放氣氛,許多人終於打破顧慮,直言提出意見。這些座談會上的發言,每次都作有記錄,牆上貼的大字報,也有專人抄存,名曰留作整改依據,實則作為「反攻」時備查之用。這些會議記錄和抄存的大字報稿,想來現在應該還是保留著的罷。但是復旦雖說建立了檔案館,而這些40多年前的歷史檔案卻並不開放,所以我只有摘錄一些當時校報上的記載和根據對過來人的訪談記錄,來說明那時復旦的鳴放情況。

共六人舉行了座談,黨委王零同志也參加了這一座談會。物理系系主任王福山教授說:「過去黨做錯了事,總不肯公開地向群眾承認錯誤。只是個別的道歉,群眾不知道。這就不能發揮人的積極性。黨又不願意接受群眾的意見,直到碰了鼻子,還說有理,群眾很不服氣。而且以前一味強調蘇聯怎麼好,怎麼好,這實際上是一種洋教條。」在「以黨代政」方面,他舉出與自己有關的三件事情:系裡請某教授任副系主任,調某教師到安徽師範學院去教書,事先他都不知道。周世勛先生到北京去開什麼會,也不告訴他一下。他說:「現在有人覺得,國家是黨的國家,好像只有黨員是愛國的,群眾是不愛國的,群眾是被僱傭的。……」在回憶歷次運動時,王恆守教授說:「有些人無中生有,打擊別人,抬高自己。這是要不得的。肅反後有些人入黨,很多人不服氣。認為這種人入黨,使真正好的人不願入黨了。」他還說:「抓別人辮子打,永不會虧本,打中了得獎受賞;打不中也有獎,這比資產階級做買賣還『穩』。」

6月6日,《復旦》校報以通欄標題《繼續「放」「鳴」,揭露三害,提出建議,幫助共產黨整風》報道了各系鳴放的情況。其中報道了新聞系副教授舒宗僑對共產黨的指責:「你們講的是一套,做的是另外一套!」法律系教授楊兆龍說:「法律系辦得最壞,是公安機關,法院作風。所以不能說成績是主要的,錯誤是次要的。如果肯定成績,還檢查什麼錯誤。要檢查錯誤,希望檢查一下歷次運動的全法性,尤其是肅反運動。……此外,對評級評薪和工作安排,希望也認真檢查一下,有那麼多安排不當的人。」生物系教授劉咸說:「黨群之間為什麼有牆溝?是因為將全中國看作黨天下。希望不只對黨員作風檢查,同時對國家的科學學術方面的發展不平衡,要作深入的檢查。我學的是人類學,冷門的。國民黨反動派時,在國內有三個人類學系:浙大、暨南和清華,解放後說人類學是反動的,資產階級的,為帝國主義服務的……我為了這個學科,在復旦倒霉至今。蘇聯也有這個學科,我們卻始終不承認。」

……

從《復旦》校報的這些報道中,可以看到當時校內鳴放的一些實況,但是並不全面,而且,有些重要人物的重要言論都沒有報道。

據一位黨政幹部向我介紹說,當時鳴放出來的意見可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一、黨的領導是否一貫正確?

有人提出,共產黨也有錯誤,蘇共20大批判了斯大林的個人崇拜問題,中國共產黨有沒有個人崇拜現象?中共受到蘇共哪些方面的影響?

當時圖書館有一份英國《泰晤士報》,教師憑卡可以看,從中陸續透露出不少消息,如波匈事件、鐵托在普拉發表的三次演說,這些都在知識分子中產生了很大影響,所以他們提出了上面的問題。

二、「一邊倒」政策是否正確?

有些教師提出:一邊倒倒過頭了。大家感觸較深的還是學校里的事,比如:對停止學習英語,一律改學俄語的措施,就認為不妥,因為英語是國際通用語言,而俄語的使用範圍並不廣,不能用政治傾向來左右外語教學;對學時安排的六時一貫制,也認為學得太機械,沒有什麼好處。有些教師還從國際關係問題上提出意見,認為與英美斷絕關係的做法是不明智的。王造時認為,尼赫魯的外交政策就比我們高明,印度原是英國殖民地,一向親英,但他並不一邊倒倒向英國,而是走中間路線,與蘇聯也有較好的關係。這種中間路線對於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國家是有利的。

三、對解放後高等教育的成敗得失如何估價?

這方面老教授的意見相當集中。首先是對1952年的院系調整很有看法,認為這是用行政命令的方式來拉郎配,使許多學校元氣大傷,將有些學校積累了幾十年的學術傳統一夜之間一掃而光,比如浙大就是如此。其次,對學習蘇聯的教育制度也有意見,認為學習蘇聯要有選擇,適合我們的才可學,不能樣樣照搬。而當時則從培養方案、課程設置、教科書,一直到學術觀點,一律照搬。這很引起教師的反感。還有人對教研室的設置也提出了意見。以前的教師大都是通才,能教各類功課,按照蘇聯模式的教研室設定之後,就把教師的專業範圍限制得死了。比如:周谷城能教中國通史和世界通史,後來編在世界上古史組,就只教世界上古史了;陳守實的專長是農民運動史、土地關係史和明史,後來編在中國上古史組,也就只能教中國上古史了;蔣天樞、劉大傑、朱東潤、趙景深原來都能教文學通史,後來也各自被固定在先奏兩漢、魏晉南北朝至隋唐、宋元和明清的分段文學史上。這種人為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