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苦魂與慾火

上帝啊!我原以為自己肉慾的美早已在濃煙火光里被弄得支零破碎了,但到此刻才知道它並沒有泯滅。在日後,苦魂的每次疲軟倦怠間隙,情慾的火花都在隱約閃現,完美凝鍊著精神的慾火,彩虹般地飛架於心中那一片愛情的天宇。

我再沒有過性愛,從我在黃浦江畔重拾自己的新生開始。

回想上一場夢一般的人生中靈欲交纏太多了,十五年蘇醒的青春竟先後與三四個男人發生過死活糾葛,而且,又跨越了三個國度,一切災難都是從自身慾望開始的:阿根的發瘋,海天的死,格蘭姆的生死婚禮以及John的徹底墜入情網。

然而,那個浦江血色的晨曦,染紅了一個新的生命,亦流失了我的情熱,從此我純凈如聖女一般。

我的心靈進入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狀態,每天清晨我起床後,就會去森林裡走走,那一刻的我,忘卻了所有的悲傷,完全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了。我哼著蘇格蘭的民謠,感覺自己像處女一樣在歌唱;我誦著席勒的詩:「歡樂,你美麗神耀,乃天堂之女。我們被火光沐浴著,美妙地踏入你的聖殿。你的魔力能重新聚合,所有被嚴酷習俗所分離。在你溫柔的翅膀下面,一切人類成兄弟。」耳際回蕩著貝多芬那氣勢磅礴的《歡樂頌》,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靈一下子就升華到某種大境界里去了,我彷彿看見一輪溫暖的夕陽從容撫摸著眼前的世界,頓時,自身的愛與怨在一遍一遍被我掀動中,如塵沙從我身上紛紛而下,痛失個人的小愛之後,我的心靈開始追尋一種人類博大的恢宏的情感。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是誰的聲音越過叢山峻岭從遙遠的雲端飄來?

多麼純粹的聲音,純粹的自然以及純粹的精神,我要說是那片看不到盡頭,綠滿我視野的像迷宮一樣的挪威森林以及「神秘花園」扣人心弦的聖樂凈化了我。

奔出森林時,我能感到自己雪一般細膩的肌膚已染上了水色,我伸出兩隻手臂在風中飛舞,一隻手握著跳躍的靈魂,另一隻手為情感曼舞,每一個手勢都盛滿了天堂和極樂世界的許諾,除此之外我什麼都沒有,也什麼也不要,真的,什麼也不要。

人生本是一列夜行火車,心靈之窗籠罩在一片茫茫夜色中,在某個剎那,一束亮光透過車窗照進來,驟然讓我看見了凌亂的車廂,明白了自己的位置,看清了格局……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心豁然開朗了,我用手指觸摸自己濕潤的頭髮,潮濕了,潮濕的感覺一直從周身蔓延到我的眼睛和生命之河,我為那片靜卧在大地的神聖情感的草地而淚濕,女兒身的原欲正撕裂般地從我的身子里分離出去。

不是說慾火是罪惡,不是的,我一直讚美人類愛欲的燃燒,它是愛情世界最繽紛的一道光亮,而且,走進愛的神秘園,我更感受到它是那麼不可遏制地在我生命中奔流不息。

不是嗎?我原以為自己肉慾的美早已在濃煙火光里被弄得支零破碎了,但到此刻才知道它並沒有泯滅。在日後,苦魂的每次疲軟倦怠間隙,情慾的火花都在隱約閃現,完美凝鍊著精神的慾火,彩虹般地飛架於心中那一片愛情的天宇。

儘管如此,我漸漸覺得它在我心中碧波蕩漾的神聖之愛前,那種迷人的光暈在縮小,我第一次認識到所謂慾望就是擦亮一根火柴的過程,身體是一塊待引燃的木頭,而愛情就是那剎那的火焰。人活著,需要那樣的火焰,但更需要那種人類的神聖大愛,它通向蒼涼的大海,穿越寂靜的群山,它種植在人的心靈荒原,它好遠好遠,好大好大,無邊無際,生生不息。

女人的愛欲之路,究竟有多遠呢?她也會走遠,走遠就意味著死亡。

我記起一部日本電影,名字好像叫「感官王朝」什麼的,它是我至今以來所看到的對女性慾望導致死亡詮釋到最淋漓盡致的,我一直不敢否認,這部電影是我在感官上對女性直欲的深刻啟蒙。我深信絕多當了一輩子女人的,都還不知道女兒身一旦滑向性的極致時便是死亡的陰影來了,女人的慾望成了世上最無邊無際無盡的東西……

想當初,羞羞怯怯的我,在東京新宿影劇院看這部影片時心驚膽戰毛骨悚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呢!日本女人在性追逐上的瘋狂渴望真是跌進了深淵,無可救藥。

的確,日本女人對性的極樂有著永不饜足的欲求。當這樣的女人遇到一個同樣熱衷於性的快感,而且完全為她著迷的男人時,兩具交合的身體就在極度的魚水之樂中不可避免地滑向最後的悲劇,真正應驗了「欲仙」之後的「欲死」。

我的眼前不斷閃現著這樣幾幅春色無邊的畫面。

畫面一:

當她,一個叫阿町的初入風塵的女子,在凌晨時分輾轉難眠時,一個女人鑽入她的被窩,開始撫摸和挑逗她。在遭到阿町的拒絕之後,女人帶她從門縫中窺視老闆娘為一個名叫阿吉的俊男穿衣並做愛的場面,她看呆了,阿町本身有著婀娜多姿的身段、越後女子柔潤細膩的雪的肌膚和一張純真的表情下充滿饑渴的臉,而且她的身體對性有一種天然的卓越的敏感,就這樣,她那一張難掩痴迷與沉醉的臉,嵌在門梁之間……

畫面二:

阿町嫉妒於已成為她的情人的阿吉,在與她做愛後還可能回家與妻子做愛,於是兩人離開酒店,私奔到一家旅館。當晚,他們招來一大群藝妓祝賀兩人的「新婚之喜」。交杯酒後,藝妓要求他們當眾表演「洞房之夜」的美景良辰,在阿町聲聲顫抖的,胡亂的,到了高潮的尖叫中,眾藝妓裸體滾作一團……

畫面三:

在後來的日子裡,兩人幾乎沒有一刻休息,沒完沒了地做愛,不吃不喝,不讓女傭收拾房間。即便沒有躺在床上,二人也會隨時在街角、在門廊中做愛,甚至在行走時,阿町也一直握住阿吉那男性之具……

畫面四:

阿町對男性生殖器的佔有慾越來越強,常常一邊做愛,一邊手持剪刀說要將它割下來。終於,在阿町最後的極樂尋求中,疲倦的阿吉完全放棄了自己,他讓漸漸瘋狂的阿町在做愛時用衣帶勒住脖子,在沉睡中死去……

這完全是一部日本式的充溢著東洋唯美頹廢色調的情色經典。

當看到這兩個人瘋狂的做愛頻率,尤其阿町那一挑就起的敏感性慾,這個走入極端的女人將男人的陽具夾在穴中、含在口中、攥在手中時,我彷彿看到的是日本文化對男女之性,抱以如此坦率的,縱容的,甚至是寵愛的態度,對原始性生殖的崇拜,仍然保持在他們民族的神道教里。

在展現這一場徹底的肉體狂愛時,我捕足到了一種畫面的語言,它充分展示了東洋情色的艷冶和誘惑——阿町那色彩鮮明的和服、線條柔媚的身軀,以及二人光滑的皮膚,經柔和的光影照射,在昏暗的室內熠熠生輝,還配以柔婉的三弦琴主音和鋼琴伴奏。

可以說,這是一部肉體之歡的頌歌和輓歌,它排除簡單的道德評價,歌吟肉體慾望的全面覺醒,也哀輓肉體沉溺中內在的必死。

男歡女愛,為什麼最終都逃脫不了死亡。

我為阿町慾望的喚醒而歌。

我同樣為她在沉溺中的必死,而哀。

至今,當我回想起這部電影,仍有諸多的感慨,為什麼日本女子在情慾上的追逐都是這般無邊無際,走上一條不歸路呢?

她們被壓抑太多了,她們站在太陽旗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她們想要征服男人,只能拿出自己花一般柔弱的身體,因為她們明白,身體里一發不可收的慾望才是她們最強大的戰勝男人的武器。

女人的慾望之路,是一條長長的苦旅之路。我終於感悟到原來愛就意味著生,欲就代表著死,愛是靈魂啊,她不死,欲是肉身,她只能走向死亡。人在這樣生死境界中艱難跋涉。

從成為女人的那一刻起,慾望的火苗就一直在燃燒,它是一種叫荷爾蒙的東西,還是一種叫做愛情的物質?我知道是人類都擺脫不了在江河上生死穿行的命運。

我與John的最初邂逅——在飛機的頭等艙里,以及後來在上海除夕之夜的那一夜瘋狂,就是從情慾開始的(是不是暗示著我們必死?)這是我此生惟一一次與一個在那一刻並不深愛的男人做愛,這與我以往的每一次戀愛都不一樣,那次是怎麼了,完全是一種性的宣洩嗎?為悲痛欲絕的心靈,在肉身毀滅之前,通過替身來與靈界的愛人作最後的迷醉。

是的,我確實感受到這是最刻骨的方式,與最愛的格蘭姆通靈。

我記得在生命進入極致的高潮中,我曾經不能自己地呼喚著我華爾街愛人的名字:

「格蘭姆,格蘭姆,格蘭姆……」我的喊叫,在呻吟的瘋狂和除夕的寒光里來回穿梭,在故鄉漆黑的田野上久久回蕩。

我死也不會忘記可憐的John那聲驚雷,以及那他掙扎的慾望之火是怎樣蔓延到我的肉身的———「不,不,我是John,John,John……」

那一刻,他猶一頭被激怒的猛獸,發出痛苦的吼叫。

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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