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楊樹倒了

馬家砭有個馬占山,是個遠近聞名的黑皮。啥叫黑皮?《陝北方言詞典》上說,黑皮是無賴、賴痞的意思。詞典上的話,只說對了一半,無賴、賴痞的意思之外,黑皮的特徵,應該再加上強悍、霸道這一點,才算完整。

這個馬占山,村上人見了,凡事讓他三分,外村人從他門前經過,繞道兒走。可見這黑皮,在一塊地面,熬出一份地望,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確實應當算到強人的數里的。

有一條橫穿陝北高原的道路,叫210國道。這國道從馬家砭穿過,就走了馬占山的門口。不知道這建路的人,當年是不知道馬占山的厲害,還是知道了,覺得區區個平頭百姓馬占山,他又能怎樣。這路就這樣修成了,一晃幾十年,卻也無事。

不出事是沒有到時間。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馬占山,一抹心思,早就給這公路,打卦上了。

這天,家門口,樹蔭下,馬占山躺在一個簡陋的交椅上,半閉著眼睛,對兒子馬牙說:

"娃呀,我是不行了。今年的秋莊稼,我看是吃不到嘴裡了。大逞強了一世,窮了一世,到老來,也沒給你們置下什麼家當。大要是死了,你們也不要破費,兩個酸菜缸一扣,挖個坑坑,把大撂到山上算了!"

大兒子馬牙也在樹蔭下乘涼,聽了這話,他說:"大,你咋能說這話哩!你老要走,就放心地走吧!咱家光景雖然不怎麼樣,但是,我們兄弟三個合力,也要給你老,把事情辦得紅紅火火的,不叫外人有閑話!"

"外人有閑話,又怎麼樣?男子漢大丈夫,主意自己拿。做事不要怕別人說長道短!""閑話"這兩個字,說得馬占山害了氣,他覺得兒子涉世太淺,見識太短,太注重一錢不值的名聲了。

他抓住最後的機會,教訓兒子:"大這一世,背了個黑皮的名,可以說惡名在外。擔上黑皮這個名,大佔了不少的便宜,當然也吃了不少的虧。兩相抵消,還是佔便宜的回數多。誰要在咱頭上找個氣頭,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敢隨便撓挖的,你說不是?唉,一人一個活法嘛!"

"罵你黑皮,是村上人沒刷牙,嘴不幹凈,胡說!"

"不,這黑皮是我出了幾身水,掙下的!馬家砭的人,好些想學我,可是,這黑皮耍不出去,只好把腳蜷了,當松囊鬼!唉,你們兄弟,有一個能像我,這我就走得放心了!"

馬牙見父親這樣說,低下頭來,不再言語。

馬占山等了半天,不見馬牙回話。睜開眼睛,雖然七老八十了,那眼睛依舊炯炯有神,十分機警。

馬占山說:"我的兒,我說了這麼多話,你解下我的意思了嗎?"

"大不是在安排後事嗎?"

"是在安排後事!不過,後事之前,大還有一宗事,這宗事不了,大是死不瞑目。門前這公路,大對它動了幾十年心思了。大耍了一輩子黑皮,爾格,想最後再耍一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

"老百姓有一句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馬家砭這地方,山是窮山,水是惡水,哪樣都靠不住。我尋思,要想富,得靠這條大公路。大盤算,瞅個空兒,躺到這公路上去,讓車給碾了。這樣,大的棺木老衣,就有人給出了,弄不好,還可以給你們兄弟幾個弄點錢!"

"大,這個瞎瞎想法,你可不敢有!人咋能那樣死呢?那叫橫死!"

"啥叫橫死?人死如燈滅,咋樣死,跟自己本身,一點球相干都沒有!"

"我沒有你那理論。不過,你不能這樣死!這樣死,給親戚鄰人,我們也沒法交代!"

馬牙說話的當兒,遠處有汽車聲轟鳴。

"不論幹啥事情,都得舍下身子。虧你還是我兒子哩,一點兒硬性都沒有!"馬占山感慨地搖頭。

馬占山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起來。瞅馬牙不注意,拄著拐杖一剪,到了公路邊上,挪兩步,到了公路三分之一路面處,然後就地一滾,到了公路中間,躺下。

一輛大卡車風馳電掣般駛來。

"大呀,你咋能這樣!"

馬牙一見,大叫一聲,向公路中間衝去。

馬占山倒在地上,像灘泥。馬牙俯下身子拖他。老漢不讓拖,他伸出手來,擋馬牙的手。

汽車怪叫著剎車。

馬牙驚恐得面色煞白。

汽車在距離馬占山、馬牙一步遠的地方,停下了。司機臉色煞白地從司機樓里伸出個頭來。司機罵道:

"馬家砭的馬占山,你要死,你就往車軲轆底下鑽。我不怕你,我這車是保了險的!"

"放開我,讓我鑽!"馬占山見司機這樣說,掰開馬牙的手,要鑽。

"大!"馬牙規勸道。

"唉!"馬占山長嘆一聲,他明白,今天這一場黑皮,是耍不出去了。心勁一沒,全身也就酥軟了下來。

馬牙拖著馬占山,向家裡走去。

司機等這一幕平息了,按按喇叭,車走了。

經過剛才那一番折騰,馬占山現在躺在自家炕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有一句老話叫善始善終。老了老了,我想再耍一次黑皮,唉,耍不成!"馬占山嘴裡念叨著,埋怨著兒子。

突然,風吹得窗戶紙啪啪作響,電線杆子嗚嗚地叫。也是日怪,青天晌午的,哪裡刮來這一股怪風。伴隨著風聲,只聽見窗外,有什麼物什"吱吱呀呀"一聲聲響動。

"這是閻王老子來叫我了,我好遺憾!"馬占山說。

這時二兒子馬面一腳踹開門,叫道:"大,不好了!楊樹倒了!"

"你是說公路段栽在咱家門口,我剛才歇蔭涼的那棵?"

"嗯,就是,豬圈裡那棵。"

"確實有鬼。前不栽桑,後不栽柳,中間不栽鬼拍手!當年公路段栽的時候,我就勸他們別栽。那不是楊樹,那是鬼拍手呀!"馬占山說著,突然從炕上坐起,他一拍手掌,又說,"早不倒,晚不倒,單單這時候倒,這是天意!老天見我歿得歿得了,瞌睡處遞枕頭,倒下這棵楊樹,分明是要我再耍一次黑皮。娃兒,快,你們幾個,要是孝順的話,把我抬到屋外去!"

馬牙、馬面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老父親的意思。

"快!"馬占山有些生氣了。

這樣,馬牙、馬面將父親抬到了屋外。到了屋外,馬占山又示意,往倒下的楊樹跟前抬。到了楊樹跟前,他又要兒子們把楊樹抬起來,露出個縫隙,然後他一個胳膊,從縫隙中塞進去,抱住樹身子,倒下。

這時候風停了,一群小學生唱著歌兒,由老師帶隊,從公路那邊走了過來。這是馬家砭小學放學了。

馬占山把楊樹抱住,死死不丟。他在臨咽氣的時候,對兒子說:"把公路斷了。讓公路段給抬埋費!"說完,閉上了眼睛。

見父親已死,馬牙和馬面不免大哭兩聲。這時,一群小學生圍了上來,馬家兄弟,折下個楊樹股,把小學生們斷走①了。斷走小學生以後,一面給還在地里幹活的小兄弟馬腦捎話,讓他回來,一面跑回家中,把一家老小,都叫到公路上來。

這樣,片刻工夫之後,國道馬家砭段,馬牙、馬面、馬腦,再加上他們的婆姨娃娃,一家人手牽著手,把個國道便給堵住了。上行和下行的幾百輛汽車被堵,這條南北經濟大動脈中斷,消息立即傳到了六六鎮。

一輛吉普駛向馬家砭。六六鎮十分重視這個事件,責成鎮上主管工交的副鎮長擔任事件處理小組組長,公路段段長和法庭張庭長擔任副組長,以最快速度,趕往事件現場。

公路上歪歪斜斜地堆滿了汽車。吉普在汽車堆里穿梭著。這是公路段的汽車,鳴著喇叭,因此,道路上大家也就爭相讓道。馬家砭也不遠,一會兒工夫,吉普就到馬占山家門口了。

"這像什麼話?事情有事情在,把個國道竟然給斷了,這還了得!"副鎮長一下汽車,"啪"地把車門一關,指著現場罵道。

馬牙是老大,得他出頭。馬牙鬆了手,走過來:"大鎮長,你可得給我們做主呀!公路段的楊樹,把我大給塌死了。人命關天,我們要公路段償命!"

眾人指指點點,來到楊樹跟前,

一棵大楊樹,足有一摟粗,橫在公路當中。那馬占山,人已經死去,但神色安詳,兩手環抱大楊樹。

法庭庭長張建南,蹲下來,掰了掰馬占山的手,手把得很緊,沒有掰開。

公路段長拿一根皮尺,在量著路面,一邊量一邊嘟囔著:"要死,也不挑個地方,真是害人!"

副鎮長站在那裡,指手畫腳:"人總是要死的,今天不死,明天也會死的。這叫辯證法。辯證法你們懂嗎?諒你們不懂!其實,我也不太懂,不說這個了,咱們現在說說這事情咋個處理。道旁樹塌死了人,這責任說怪公路段,也對;說不怪公路段,也對。這樹又不是人,你叫它去塌誰它就塌誰?你說對吧,段長?"

副鎮長是鎮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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