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招夫養夫

高山頂,流水旁,有個小村叫上驛。

按理說,有上驛,就該有中驛和下驛。可是六六鎮方圓,搜索遍了,沒有後兩個地名的影子。於是,大家說,過去的驛道路程遠,村莊稀,上驛在這裡,那中驛和下驛,弄不好,在北草地,或是在關中平原上哩。

上驛村有個小婆姨,人稱秀嫂。是叫成秀嫂,人才長得秀氣了,還是因為秀氣,所以叫秀嫂,不知道。

秀嫂長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條,卡腰大襟夾襖往身上一穿,長長的腰身,別提多好看。陝北民諺說:"長腰婆姨短腰漢!"是說這樣的男人和女人,好那一方面的事情。

秀嫂正是這樣的"長腰婆姨",秀嫂的男人王大鎚,也正是這樣的"短腰漢"。這真是金瓜配銀瓜,西葫蘆配南瓜,這一對寶貝,要提多般配有多般配。三年五載下來,兩個精耕細作,一氣養了五個娃娃。

一場大禍從天而降。這是一年前的事。山上要修公路,出民工,將那朝朝代代只能走高腳牲口的驛道,修成簡易公路。王大鎚年輕力壯,他不出民工,誰出?

石砭上炸石頭,出了個啞炮。大家說:王大鎚,你手腳利索,你去排吧!王大鎚說:能行!王大鎚拾起身子,剛走到啞炮跟前,還沒動手,炮捻子就又"撲撲撲撲"地冒開了火星。王大鎚叫聲"不好",趕緊來了個就地十八滾。隨後,炮響了,一陣大石頭,把個王大鎚給埋住了。

幸虧這個就地十八滾,王大鎚才沒有死,揀了一條命回來。眾人刨開亂石,救出王大鎚,只見有一塊石頭,不算太大,砸在王大鎚的腰上,正是這塊石頭,把王大鎚砸成了癱子。

家裡的光景一下子不行了。王大鎚現在成了個只會張嘴吃飯的廢人。滿世界現在忙壞了一個秀嫂。拉扯著一個男人、五個娃娃過光景,忙了地里,又要忙家裡,一年下來,秀嫂明顯地蒼老了。

"人憑土地虎憑山,婆姨憑的是男子漢!"王大鎚如今成了這樣,叫這秀嫂的光景,可咋樣往前攆哩!

這一年春耕時節,上驛村家家都忙得熱火朝天。秀嫂不會扶犁,去求王大鎚的幾個兄弟,不知道是這幾個兄弟不是人,還是幾個兄弟媳婦戳弄,生怕自家男人靠近了秀嫂,總之,幾個兄弟互相推辭,各人顧各人的光景,不肯白出這個力氣。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沒良法,秀嫂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來扶犁揭地。

秀嫂扛著犁,放在地頭。又拉來牛,往繩索上套。牛欺她是女人,哪肯就範。

"稍--,稍--"秀嫂給牛把跟頭上了,然後拽住牛韁,彎了牛頭,讓牛往後退。牛退是退後去了,可是,一隻牛蹄子,踩在了曳繩上。往日遇到這種情況,王大鎚吆喝一聲"抬兒--抬兒",再用鞭竿打一下牛蹄子,牛蹄子就自然抬起來了。可是今天,任秀嫂喊,任秀嫂用鞭竿打,牛就是不聽。牛非但不聽,還抬起眼睛,望著秀嫂,意思是"我就這樣了,看你咋辦"?

沒辦法,秀嫂只好彎腰到牛肚了底下去撿曳繩。秀嫂不知,牛往前彈馬往後踢,那牛肚子底下,是萬萬去不得的。

牛見秀嫂到了它蹄子底下了,蹄子往起一舉,往前一彈。秀嫂還算利索,見蹄子來了叫一聲,趕快轉身逃走,因此,牛蹄子只彈在了她的屁股上,踢黑青了。

王大鎚的大弟弟王大屁,就在不遠處犁地。秀嫂走過去,請王大屁幫忙。王大屁不情願地卸下自己的犁,過來把牛套好。又把牛擺順,犁了兩三丈遠。這時候,王大屁撒種子的婆姨,站在遠處喊他。

"我的地正緊火著!你學著犁吧!"王大屁說完,將犁把一提,犁頭往地里一插,忙自己的去了。

秀嫂摸了摸自己發疼的屁股,走上前去扶犁。

平日看王大鎚犁地,一滿不費事,就像打耍耍一樣。嘴裡唱著歌,犁頭子蛇一樣地在地上走,黑油油的泥土嘩嘩地翻著。可是輪到秀嫂,就不一樣了,正所謂"會家不難,難家不會"!

犁頭一會兒竄到地面上,搭不住土,挑了。這樣牛倒輕快,可是搭不住土,地皮沒有翻起來,這犁地又頂什麼用?犁頭一會兒又往地心裡鑽,越鑽越深,拔也拔不出來,害得老牛停了步子,彎過脖項來,用眼睛嘲笑她。

犁了一個來回,到了這邊地頭,秀嫂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把犁往地頭上一撇,蹲在路邊,用手搭著臉,哭起來。

女人的眼淚,一旦出來,就像斷了線的珍珠,滴滴答答的,一時半刻,很難收剎住。秀嫂哭著,越哭越傷心,這一年來所受的委屈,都哭出來了。一邊哭著,嘴裡還一邊念念有詞。說的是啥,說的無非是:"王大鎚,你狗日的,咱倆相跟的好好的,你一個馬趴,栽倒了,把我閃到了平路上,叫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惹世人下眼觀!"

正在這時,大路上雄赳赳走來了個山東大漢王謀子。

秀嫂哭了一回,心裡痛快多了。心想哭也不是辦法,生活還得做。就又從臂彎里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不要緊,只見自己面前,站著黑凶凶一個大漢,正瞅著自己。秀嫂不由得嚇了一跳。

"我在這裡看了多時了。這位大嫂,你有什麼難腸事,你不妨給我說說!"王謀子站在那裡問。

秀嫂趕緊用袖子將眼淚擦凈,又兩手向後,刨了刨自己有些零亂的頭髮。她站起來,說:"我不認識你!你是哪裡來的過路客,你行你的路吧!"

王謀子笑一笑,抱起地頭的涼開水罐兒,揚起脖子,喝了一氣,然後一抹嘴,說:"犁地這活兒,其實不難!牛要踏到犁溝里,犁把兒要捉得活泛一點,平穩一點,眼睛兒,不要看腳底下,要往前看!"

秀嫂有些發愣,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離家快半年了,看見這犁把兒,手就發癢!"王謀子說著,來了情緒,他過去扶住犁,一聲吆喝,曳繩一拽,犁緩緩地動了。犁到地頭,又彎回去。也就是說,犁了一個來回。

大漢身量高,這牛犋在他手裡,像玩個玩具一樣,秀嫂站在地頭,欣賞地看著,都有些呆了。地里春耕的人們,不少人也都停下手頭的活計,看這大漢犁地,嘴裡贊著"好把式"。

"就這樣!就這樣!"到了地頭,王謀子將犁頭往地里一戳,犁站住了,他扭過頭來,對秀嫂說。

"大兄弟,你的把式真好!"秀嫂回過神來,讚歎說。

"攬工的,啥活都干!犁地這活兒,不算啥!"

王謀子說完,從地頭撿起自己剛才放下的褡褳,往肩頭一搭,說了一句告辭的話,就又順著這條老驛道,往北草地方向去了。

大漢走了好遠,秀嫂才像想起什麼似的,揚手沖那人的背影喊道:"喂,大兄弟,你既然是個攬工的,你就給我攬吧!反正走到哪裡,都是下苦!"

聽到喊聲,王謀子停住了腳步,他扭頭問道:"那工錢怎麼算?"

"村上有的是市價,我不誑你!攬到春種完畢,咱們算天天,每天吃住以外,付你三塊工錢!"

"那敢情好!"大漢說著,彎轉身子,返了回來。

"你叫啥名字?"秀嫂問。

"王謀子,山東人!"大漢回答。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有了王謀子這幫工,今年這春莊稼,不愁種不到地里了。想到這裡,秀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王謀子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上前扶犁。秀嫂從地頭的口袋裡,倒些籽種,摻些農家肥,然後手提籮筐,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溜種。泥土嘩嘩地翻著,秀嫂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晚上回到家裡,吃飯時,這大漢一頓吃了一籠蒸饃,喝了半鍋米湯,把秀嫂全家的飯都吃光了。秀嫂見了,暗暗叫苦:"好個大肚漢,怪不得出來攬工。娘養不起了,只好打發出來!"

秀嫂不該叫苦。因為這王謀子,不但能吃,更能幹活,兩相抵消,倒是秀嫂家要佔便宜一些。話到這裡,說一些題外的話:據說舊社會地主雇長工,請到家裡,第一次測試,不是看幹活,而是看吃飯,理論是能吃就能幹!

第二天早晨,大漢將一麻袋籽種,輕輕一提,放在牛背上,然後扛著犁,大喝一聲"走"。

牛不願意走。牛讓秀嫂給慣下毛病了。昨日個兒,這籽種是秀嫂用架子車,拉到地頭去的。牛覺得今天也應該由秀嫂去拉,它是耕牛,不是馱牛。

大漢見了,放下犁杖,掄起兩個拳頭,就打牛。窯里的王大鎚,身子動不了,眼睛卻能看見,他隔著窗子說:"牛是犟脾氣,打不得的,越打它越給你示威!打馬摩挲牛,這句老話,你忘了!"

大漢聽了,更不搭話,一手掰住牛角,一手掰住牛嘴,發一聲喊,將個老犍牛,摔了個仰腳朝天。

牛是了!牛在地上打個滾,站起來。王謀子將籽種擱在牛背上,扛起犁杖。牛向地里走去。

秀嫂跟在了後邊。

王謀子不光有蠻力,人也勤快。忙完了地里的,下午回來,吃罷飯,餵了牛,見天色還早,就從當年王大鎚受傷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