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六六鎮法庭門口,這天又是一場熱鬧。一大清早,一個農家姑娘,來到法庭門口盤腿往地上一坐,身前攤開一張紙來。
這天恰好逢集,鎮上的人,六六鎮周圍的衛星村莊的人,早晨九點鐘左右,就把個街道,擠得亂亂的了。街上人的叫聲,各種牲口的叫聲,一陣低一陣高。法庭門口,這時候成了一處景緻,來來往往的人中,不少人停下腳步,來這裡觀看。觀看的人們很自然地圍成一個圈兒,將那姑娘圍在核心。
穀子乾媽將早飯做好了,要張家山出去買一點豆腐青菜,調飯用。張家山出得門來,頭一眼就看見這一大堆人了。張家山生性好熱鬧,穀子乾媽安頓的活兒,先擱在了一邊,也擠進人堆里去看。
圈子裡的姑娘身材矮小,衣著寒磣,頭髮有些零亂,扎著兩根羊角小辮。不過姑娘的兩隻眼睛很大,很動人,水汪汪地看著大家。
鄉下人見了這不花錢的好戲,興趣濃烈,議論紛紛,問長問短。那姑娘見問,並不言傳,只用手指一指那紙。
原來紙上有字。後邊的人只能見到姑娘,卻看不到這紙上的字,不免吵吵鬧鬧,要往前擠。一個婦女幹部模樣的人見了,說了聲:"不要擠,我來念!"我們的張家山,本來也在擠著,伸長脖子想看那紙上的字,如今聽了這話,也就鬆了勁兒,不擠了,讓眼睛閑著,只乍起耳朵來聽。
婦女幹部念道:
干大幹媽、大哥大嫂、各位革命同志:
我叫賀紅梅,本鎮賀家溝人。我大賀老五是個賭博漢。他一滿①不是人。賭博輸了,把我輸給了周家的周寶元。周寶元是個老光棍,老燒腦。我不願意跟他。各位鄉親,各位革命同志,我求求大家能伸出援助之手,給我一點贊助,湊夠四百塊錢,幫我大還了周寶元的四百塊錢賭債,讓我跳出火坑,重新找個好人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小女子賀紅梅在這裡給大家叩頭。
一九九×年×月×日
婦女幹部念完,搖搖頭:"真可憐,怕還不到十六歲哩!"說完,扔下幾角錢,走了。她有一些感慨和憤怒,為這個賀紅梅的事;她又有一些自得,為找了個合適的機會,顯露了一下自己的口才。因此,這一天,她精神都會很愉快。
一個男幹部模樣的人說:"這是給法庭丟人哩!這號事,法庭應當管。老百姓拿稅,養活這些龜孫子做什麼?"他也扔下一張一元票,走了。
賀紅梅將落在紙上的錢撿起。
賀紅梅撿錢的當兒,舉著個頭,向人群看著,張家山的身材高,因此賀紅梅的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這是要錢,張家山明白。
張家山有些臉紅。他手裡捏著幾張毛票,這是穀子乾媽給他買菜用的。他想將這錢也扔到紙上去,一則有點捨不得,二則呢,覺得有點少。張家山是個死要面子的人,腦子裡常常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常想學學古代的那些英雄豪傑,見了不平的事,包袱打開,說一句:"這些銀兩,一點兒小意思,聊補無米之炊吧!"
"無米之炊"這句話,還是跟毛主席學的。那時候張家山還當大隊幹部。一個鄉村教師寫信給毛主席哭窮,毛主席大筆一揮,說:"惠寄三百元,聊補無米之炊!"張家山別的事沒記住,這事是記住了,因為他領著社員,將這條語錄學了好長一段時間。
張家山握著毛票,正在兩難,這時候,一個賣瓜子的矮個老漢的一句話,幫他解脫了。
矮個老漢說:"爾格開放搞活,啥事都有。這小女子,莫非是編了些好聽的故事,來騙人錢的吧?"
聽了這話,張家山心想:"對呀,我可不能讓這小女子,當憨憨捉了!"當下把這樁事情擱到耳後,離了人群去小鎮的另一頭,買菜去了。
張家山到西頭割了豆腐,伸開五個指頭,托著往回里走。豆腐水大,有汩汩的水滴下來,順他的胳膊肘拐子往下流。"這也是斤兩,出錢買的!"張家山說著,不時伸開舌頭去舔。
邊走邊舔,到了小鎮東頭,法庭門口。只見法庭門口,剛才圍得圓圓的一圈人,現在亂成了一窩蜂,人們嘈嘈雜雜的,而其間夾雜著賀紅梅的哭叫聲。
張家山見了,叫聲"不好",手托豆腐,大步趕將過去。
剛才攤開那張紙的地方,現在站著一個四十開外的半大老漢。這人撿起那張紙,握在手裡,正一條一條地撕著,一邊撕,一邊罵四周圍觀的人,要大家走開。
撕完,那人罵聲也停了。然後俯下身子,拽起賀紅梅的頭髮拖著走。
賀紅梅哭著不離開。奈何身薄力單,眼見得被那人連頭帶身子,一股腦兒提了起來。
旁邊停著一輛驢拉車兒。只見那人一使勁,將個賀紅梅扔到了驢拉車上。
賀紅梅兩手扳著車幫兒,回過頭來,哭訴道:"滿街的人兒,你們的眼睛都瞎了,心都叫狗掏得吃了!你們眼見得周寶元欺侮一個弱女子,就是不管!"
賀紅梅這一句話,說得張家山的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發燒。按說,沒這話,以張家山的秉性,這事也要管的,爾格又被賀紅梅這話一激,好個張家山,登時漲紅了臉,趕前兩步,大聲喝道:"周家的周寶元,你給老子站住!你狗日好大的膽子,跑到六六鎮上來撒野。我今天不治治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為老幾了!"
周寶元聽到喊聲,站住,見是張家山,嘿嘿一笑說:"誰的褲襠破了,把你給露出來了,跑到這裡充好漢!告訴你,張干大,這是我們家的家務事。老婆老漢,難免鬧一點是是非非的,你少管!"
張家山說道:"不是我管,是張家山民事調解所管。調解所是協助法庭辦案的。告訴你,周寶元,你小子這事,犯法了!"
周寶元是個老油皮,哪把張家山放在眼裡,他接住話茬說:"你不要抬出法庭來嚇人,張干大。這事,你問問你侄兒去,他把老子也沒辦法!"
周寶元說完,一躍,屁股枕到了車轅上,然後,一拍毛驢的屁股,驢車載著賀紅梅,跑了起來。
"你給老子站住!"張家山喊。
張家山見驢車不站,攆了兩步,一揚手,將手裡的那塊豆腐,向前擲去。
周寶元的毛驢車,早跑了。豆腐沒有打上他,卻落在了街道上,散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子。
望著驢車的背影,張家山罵了一句髒話。
逢集對於六六鎮的人們,算是一個節日。這天,所有的人都會很高興,機關單位只上半天班,就放假了,張家山民事調解所效仿公家人,這一天也是半天休假,讓大家散散心,自由活動。今天逢集,張家山的心情本來很好,可經這一場事一攪和,好心情一下子沒有了。
張家山在衣襟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陰沉著臉往所里走,走了兩步,又翻心了,轉了身子,朝六六鎮法庭走去。他想找法庭說說這樁事兒,法庭庭長張建南是他的侄兒。當初辦這個民事調解所,就是侄兒給他出的點子。
法庭庭長張建南,正端坐在辦公桌上,兩手支著下巴發獃。見了張家山,讓座。
張家山不坐。張家山指著張建南罵道:"大門外邊,驢都把人快日死了。你身為法庭庭長,卻像個無事人一樣,端坐在那裡,連個屁都不放一聲!"
仗著是張建南的叔老子,這話說得粗糙。
張建南聽了,卻也不惱。法庭的事太多、太雜,各樣事情都管,各樣委屈都受,長此以往,早把張建南的性子給曲下來了。遇到難聽的話,只當是說給牆聽。
"叔老子,你不要氣惱。你若坐到我這位位上,一天遇一案這號事情,早把你氣得得了氣臌了。賀紅梅這事情,法庭不是不管,只是管不了,管不下!"
"那賀紅梅說的,可是實情?"
"句句是實!"
"那不就得了。從周寶元手裡,把賀紅梅搶回來,交給賀老五,讓賀紅梅自由戀愛,另找個婆家,這事不就了了?"
"那周寶元他肯善罷甘休?"
"他小子有啥說的。他要不服,一根火繩子拴了,叫他四堵牆,蹲上些日子,看他狗日的,還敢不敢囂張。"
"好叔老子哩,這些招數,法庭都用過了,不濟事!公家人是公家人的鬧手,這些天不收、地不管的老百姓,又有他們自己的鬧手。法不治眾,這類事情太多了!"
原來,去年賀紅梅逃出周家,前來告狀,一狀告准。張建南並"派出所",帶了賀紅梅來到賀家,張建南日娘透老子地把個賀老五,罵得狗血淋頭,罵畢,將賀紅梅交還給賀老五,要他好生照管,可不能再交給周寶元了。
罷了,又來到周家。周家的周寶元不見了賀紅梅,正灰塌塌地圪蹴在畔上想事。猛抬頭,見來了兩個戴大蓋帽的,知道事情不好,叫聲"光棍不吃眼前虧",撒開腳丫子就跑。
"周寶元,你狗日的給我站住!你要敢跑,老子這槍子可不認人!""派出所"見周寶元跑了,掏出槍來,嚇詐他。
這一招挺靈。周寶元給鎮住了,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