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男生女在於男

張家山調解所對面,有個向陽的土台。這天,張家山閑著無事,就搬了個小凳,坐在那裡,看《參考消息》。

知道的人說,這是張家山當村幹部那陣子養成的好習慣,關心天下大事哩。不知道的人說,這兒老漢,認不認得字,也捧著一張報紙,冒充斯文。

張家山民事調解所,是一座低矮的三間民房,這是調解所成立時,從鎮上一個住戶手裡租來的。

緊靠調解所的,是一個安著水泥結構門樓的小鎮法庭--小鎮的最高法律機構。

張家山蹺起二郎腿,眼睛就在報紙跟前,正在看著,突然聽到法庭門口,人聲嚷嚷。

法庭門口,老廟溝村民馬澄清,正在把婆姨王小翠往法庭大堂上拉。王小翠坐在地上,耍死狗不起來。馬澄清拽著她的一條胳膊,地上拉下了一道土印來。

張家山見了,折好報紙,呼地站起,指著馬澄清喝道:"馬家小子,你這是幹啥哩?耍社火,正月還不到哩!"

馬澄清見有人干涉,扭頭一看,卻是張家山。他不再拉了,可是,手裡仍然攥著小翠的胳膊。

馬澄清說道:"張干大,我們這是離婚去哩!"

"離婚?"張家山說,"小翠這百里挑一的好人樣,放給別人,愛還愛不夠哩,咋敢說離婚?你這小子,恐怕是吃錯藥了吧!"

馬澄清說:"一家不知一家的難。干大,我這離婚,是有理由的!"

"啥理由,你且說說!"

"小翠那肚子,不知道咋了,光養女娃娃。過了門,滿打滿算才四年,撲里撲騰,養了四個女娃了。害得鄉上罰款,縣上點名。不跟她離婚,我這一輩子,是別想有個男丁了!"

"就為這事,要跟老婆離婚?好娃娃哩,爾格新社會,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樣嘛!"

"話是這麼說。可事情擱到誰跟前,誰都想不通。咱們農村人,家裡有個頂門立戶的男丁,實在!"

"你看人家城裡人,只一個娃娃,還不過來了!"

"咱跟城裡人咋能比?龍生一子定乾坤,豬下一窩拱牆根!"

"你啥時學了這一張利嘴!我不跟你耍嘴皮子了。你狗日的,給我回去,好好過光景去!"

"張干大,我給你個面子,我回去了。只是,這婚還得離!不離,我思想上通不過!"

馬澄清說完,又一拉小翠:"小翠,走,回老廟溝!"

小翠見說,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一邊拍屁股上的土,一邊說:"張干大,小翠這裡謝謝你了!"

"不要謝!"

馬澄清夫婦走後,張家山又坐在小凳上,拿起報紙來看。可是剛才的心境給破壞了,眼睛怎麼也盯不住行。

"我平生最恨四種人:兄弟相殘的人,打老婆的人,不敬老人的人,和鄰居不和的人!"張家山自言自語。

李文化見張家山端著張報紙,受了感染,也學張家山的樣兒,提了個小凳,拿了本書,坐在張家山跟前。

正巧穀子乾媽出來倒水,見了一老一少這樣,"撲哧"一笑,說了句髒話:"南山上過來一群猴,一人揣球都揣球!"

張家山"嗯"了一聲,算是抗議。"嗯"完以後,對李文化說:"文化,你到鎮上文化站去借些書報來,我要好好找些道理,開導開導這馬家小子!"

李文化屁股剛把板凳坐熱,不情願去:"你不長腿?"

"你是領導我是領導?"張家山說。

李文化沒訣了,只得站起,"啪"的一聲,把書本放到小凳上,去了。

一會兒工夫,李文化回來了,興沖沖的。

"張干大,我一眼就瞅准了,這一篇文章,正是你要找的!"李文化說。

"啥文章?"

"《生男生女在於男》!"

"生男生女在於男!生男生女在於男!這道理倒挺新鮮!李文化,你念!"

這是新近出的一期《參考消息》,二版下角補白的位置,有這麼一篇小文章,文章篇幅不大,但是《生男生女在於男》幾個標題大字,赫然紙上。

李文化拿著報紙念道:

"生命的營造,是宇宙間的一個藍色大奧秘。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的結合,於是,便有一個新生命來到人間。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生男生女的主要責任者在於女性,因為這個生命,是由於女性的十月懷胎,才以物質的形式帶給這個世界的。其實,這種觀點現在被認為是錯誤的。生命學的最新研究成果認為,生男生女的主導者在於男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當精子……"

張家山一拍大腿,說:"好了,留下口才,一會兒到老廟溝再施展吧!這道理說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他馬澄清不服!"

說完,要過報紙,很仔細地折起,裝進口袋裡。

"李文化,你去叫穀子乾媽,咱們動身!"

老廟溝是個很偏僻的村子,位於子午嶺腹地。當年,這裡也許有一座廟。廟後來毀了,只在半山樑上留著半截石頭砌成的舊窯洞。這幾年,上頭管得不怎麼緊了,村裡又一人攤五塊錢,將窯洞接上了口。重建以後,小小的廟裡倒也香火不斷。

廟下面,靠山根的地方,是一溜錯落有致的窯洞建築,這就是原先的老廟溝生產隊,現在的老廟溝村民小組了。

王小翠站在畔上,手拿木勺,正在餵豬。嘴裡""地叫著,木勺磕在石槽上,"咣咣咣咣"直響。幾頭豬搖著尾巴,嘴往槽里拱。

小翠的幾個女女,在窯院里跑著玩耍。

大路上,村民笨牛脖子上架一個男孩,正在趕一群牛上山。

"王小翠,你站在畔上,丟魂失魄的,莫非有什麼心事?"笨牛搭訕。

"你個爛舌頭的,全沒個正經話。告訴你,我在眺山現哩!"王小翠答。

"山現"是指太陽光照下遠處的山的輪廓。

"白臉臉妹妹畔上站,眺不見哥哥眺山現!民歌上說的,沒錯!"笨牛說。

"好我的笨牛哥哩!你不去拉你的牛,在這裡胡騷情啥哩!當心馬澄清一會兒回來,打斷你的腿!"

"你不要拿馬澄清來嚇唬我。他成天鬧著要離婚,要把你一腳踹到門外邊哩!"

一句話,說到小翠的難受處,小翠一下子臉色灰塌塌的。

笨牛又說:"真的,小翠,我跟你說句正經話。馬澄清要是不要你了,你到我窯里來盛。哥每晚上給你打洗腳水。"

小翠受了委屈,淚花花在眼眶裡轉著,說道:"笨牛,你再在這裡磨閑牙,說些沒眉眼的話,我就喊人了!"

"別!別!我走!唉,人家的婆姨,自家的兒子!"笨牛自言自語,趕牛走了。

"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尿泡尿把自個兒照照,看你那臟①樣子,還想打我的主意。"

王小翠朝笨牛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說。

王小翠轉過身,正待進窯,又見從遠遠的山路上,下來了一撥人。她手搭涼棚,眺了眺,見是張家山一行。

"哎呀,張干大,今個兒咋有空,走到我們這山旮旯來了!"王小翠是小輩,遠遠看了,先出聲。

"人在世上,不走的路還走三遭哩!告訴你吧小翠,今個兒,我們調解所娃娃打狼一齊上,來到老廟溝,就是為調解你和馬澄清的事情的!"

"你可不敢叫我們離婚!"

"咋能哩!干大這一把年紀了,咋能做這號缺德事。遇官司說散,遇婚姻說合,是張家山調解所的規程。干大這次來,是帶了靈丹妙藥,專為治馬澄清那小子的病的!"

"那敢情好!"王小翠說。

王小翠放下木勺,從家裡拿出個笤帚疙瘩,掃張家山身上的土,一邊掃,一邊揀好聽的說。

"老廟溝,老廟溝,原先有座廟,文化革命時候拆了。爾格,人們咋呼著,把廟建起來了,可這廟裡空空的,缺個菩薩。我看,張干大,你就不用走了,住到廟裡去吧,我王小翠一天三次給你燒高香!"

"小翠,你這話叫人聽了心裡滋潤。住我是想住,只是怕你穀子乾媽不答應。她雇下我,晚上給她暖腳哩!"

穀子乾媽一聽,紅了臉:"張家山,你真沒出息,有一點福,都從嘴上跑了!"

"一對老燒包!"李文化說。

"馬澄清呢?"張家山收斂笑容,認真起來。

"他在窯里挺屍哩!鎮上一回來,他就茶不思飯不進的,躺在炕上哼哼。地里的莊稼都叫草火了,他也不管。張干大,一火三不收,這光景,是沒法過了!"

王小翠說這話時,撩起圍裙擦了一下眼睛。

"馬澄清這小子,把戲唱得就和真的一樣!"張家山搖搖頭。

王小翠請張家山一行,到窯里坐。

小翠上前推門時,卻發現門從裡頭關上了。原來這馬澄清聽到外面張家山的聲音,知道他又來尋事,就從裡頭把門給關上了。

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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