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敲銀元

李士旺老漢在地里刨洋芋,一钁頭下去,"咔嚓"一聲響。李士旺蹲下來,用手一刨,見是一塊石板。揭開石板,是一瓦罐光洋。

"日頭照到我老李家門樓子上來了!"李士旺拍拍手上的土說。

李士旺年輕的時候,算過一卦,這一輩子,既沒有兒子,也沒有財物。

李士旺瞅了一眼旁邊掏洋芋的兒子,心想,卦不靈,如今我兒子也有,財物也有了,我李士旺這一份人,算是活成了。

兒子李立生,有氣無力地掄著钁頭,看了叫人著氣,手裡一點活都不出,還頂不上他這個老漢。李士旺看了,有些生氣,他悄聲說:"你看他頭上虛汗冒的,昨晚肯定沒幹好事。真應了那句老話了:牲口是知夠不知羞,人呢,是知羞不知夠!唉,人這一生,不盡的煩惱,年輕那陣子,盼兒長不大。長大了,又熬煎問不下婆姨。婆姨進了門,這紅褲帶一拴,自家的兒子,又成了外人了!"

銀元這事情,不能叫立生這狗日的知道!李士旺想。

李士旺一把脫下褲子,蹲在石板上,努了幾努,拉出幾星屎來。他對正在幹活的兒子說:"立生,今個兒我肚子難受,咱不挖了。人這一輩子,眼底下的活還能幹完?算了,你回去守著你媳婦去。我屙完這一泡屎,也回去!"

立生見說,停了钁頭,認真地說:"大,要不要找醫生?"

"不用看了!咱哪是多金貴的東西,稱鹽買辣子的錢都緊缺,還敢去看醫生?"

"那我走了!"

立生說完,扛起钁頭,下了坡坎。

李士旺心賊,怕兒子又來個二返長安,因此繼續蹲著,往出努屎。

人罵人的話,說"你再拾掇的乾淨,肚子里還不是裝著一包屎",這話原來不假。李士旺努著努著,肚子一陣轟轟隆隆作響,倒是有干有稀,拉出一大攤來。

這卻與李士旺今天的心境有關。平日拉屎,總是不敢鼓大勁兒,象徵性地拉一點,肚子不憋就行了。窮慣了的日子,他知道拉空了,又得趕快從嘴裡往進填,如果不填,肚子癟癟的,腰裡沒勁,就掄不動钁頭了。可是,今個兒不同,屁股底下,有一罐子銀元哩。

李士旺努著勁兒,拉了個暢快。拉完了,神清氣爽,分外精神。他站起來,正要提褲子,突然聽到坡坎底下人聲嚷嚷。好個李士旺,趕緊脫了褲子,又圪蹴下。

山路上,走來張家山和他的兩個搭檔。

田莊田寡婦的那一場事情,虧得個張家山從中周旋,才算有個結局。法醫警官一走,張家山說:"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咱們給這沒經過世事的田本寬搭一把手,把人抬埋了再走吧!"李文化、穀子乾媽沒有異議。於是,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全體人員,夥同田家的親戚六人、鄰里鄉親,七手八腳,把個田寡婦安頓到土裡去了。

陝北人埋人,是在早晨。太陽冒紅,人就要入土,這是規程。扶田寡婦上山以後,張家山一行,謝絕了田本寬的挽留,翻山串,返回六六鎮,想不到卻在這李村山上遇見李士旺。

女人家心細。穀子乾媽在行走間,突然聞到一股屎腥味,她止了言笑,抬起頭來,朝上一看,一眼瞅見了洋芋地里蹲著的李士旺。穀子乾媽趕緊別過臉去,擦著路邊走。

李士旺見來人了,低下頭去,不朝路上看,硬著頭皮硬撐。鄉下人遇見這一類事情,就是這麼處理的,雙方睜眼不見,充耳不聞,湊合著把這一段尷尬挨過去就是了。因此,這李士旺的舉止,也不算越外。

偏偏個不識好歹的張家山,不放過李士旺。

張家山在山路上,正走得沒滋沒味,見了這個老相識李士旺,焉能放過?張家山站定,指著李士旺,說道:"李士旺。你這兒老漢,還沒死?"

李士旺只得抬起頭來。他先瞅了穀子乾媽一眼,這是致歉,意思是說,是張家山這老漢惹他,他不抬頭,由不得他了。瞅罷,然後沖張家山吼道:"我死?張家山,咱們兩個,誰死到前頭,還不一定哩!告訴你張家山,我李士旺還沒活夠,還要好好地風光風光幾天哩!"

張家山見把李士旺的邪勁兒勾起來了,不由得一陣高興。他答對道:"李士旺,咱倆誰先死,閻王爺的生死簿上自有安排。咱先不去管它。只是眼下,你有一樣事情!"

"我能有啥事情?"李士旺緊張起來。

張家山豎起一根指頭,有些神秘地說:"你屁股底下坐的是什麼,你當我不知道?"

"坐的什麼?"李士旺有些心虛。

"嘿嘿,我說了,怕你解下了。我還是不說,讓你一輩子糊塗下去吧!"張家山故弄玄虛。

"你說,你不說你是女子養的!"

"坐的是……一……攤……屎!"

見說,李士旺鬆弛下來。

李士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張家畔的張家山,上你的路吧,不要在這裡窮聒噪了。聽說你在鎮上,開了個什麼調解所,瞎說溜道,哄人的錢,真是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告訴你張家山,村上太平著哩,只怕你這幾個耍嘴皮子的錢不好掙!"

張家山哈哈一笑:"士旺老漢,這話可不敢說。誰家也不掛免事牌。事情不出,自然於大家都好,只怕要出,誰也擋不住。弄不好,還會出在你家!"

聽了這話,士旺老漢有些惱了:"張家山,你給我爬球遠遠的。一大把年紀了,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跑到我門口,來臭我來了!"

穀子乾媽這時搭了茬,她用手在自己的鼻孔前扇了扇,老著麵皮,看著士旺老漢說:"誰臭誰,真不好說!"

"犯不著跟你費這些唾沫星子了,我們還要趕路!"張家山說。

說完,這一干人馬,順著那條白色小路,翻過梁去,朝六六鎮方向去了。

瞅他們走遠了,士旺老漢站起來,提起褲子。

他眼睛四處瞅了瞅,找件擦屁股的東西。結果,石頭蛋兒沒找到,只好拾起一棵洋芋來。

揩罷屁股,士旺老漢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揮圓胳膊,將洋芋蛋向張家山去的方向扔去。

"張家山,**你媽!"

罵罷,李士旺束住褲子,轉身揭開石板。對著白花花的一罐子的光洋,他又欣賞了一陣,然後ザ出瓦罐。

李士旺脫下上衣,將罐兒包住,抱在懷裡,然後哼著歌兒,向村子走去。

他哼的大約是《光棍哭妻》。

李士旺抱著瓦罐,回到村子的時候,一面南牆背後,有一雙眼睛在偷看。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李立生。

李立生見父親今個兒的行為有些奇怪,他多了個心眼,在村頭的牆角偷看。見父親懷裡衣服遮蓋著,好像個瓦罐形狀,他心裡已有幾分約摸。

立生和父親李士旺,分開過著。自從媳婦過門那一年,就分門另戶。三孔窯洞,士旺老漢佔一孔,兒子媳婦佔兩孔。地也是分開種的,平日吃飯,自然也分開,各起各的灶。

按說,士旺老漢就這麼一個兒子,因此,分開另過於大理上講不通。可是,理歸理,這一類事情,在六六鎮地面卻不在少數。說來說去,這麻搭,多半都出在媳婦身上。

爾格社會,抬高婦女,將女人們一個個都養成了母大蟲。農村的半飢半飽的光景,一般說來,計出計入,要靠女人掌管。女人心細,會划算,縫縫補補,將將就就,銀錢握在手裡,攥出了水,才肯花下去,這樣,日頭攆日頭,光景就湊合著往前攆了。

有了經濟權力,這個家,就算當了一半。如果再遇到些會弄手段的女人,一陣甜言蜜語,下個荷包蛋給你吃,一陣又虎下臉來,不准你脫褲子上炕,叫你乾熬著。如此這般,折騰上兩回,不信你男人不①。

男人一,這個家,女人就算全當了。女人當家的第一步,就是精打細算,看看家裡的進出,能不能再節省,算來算去,就算到老人頭上了。於是,一場哭鬧,一場風波,老人若是不知趣,就來硬的;老人若是知趣,自己先提出分家,這事就算完成了。兒子自然是哭一場,挽留一陣,老人說我圖個清閑自在,不必挽留了,你若是我的好兒子,你就放我一馬吧。兒子的挽留,一般說來,也是半真半假,堵一堵村上的口舌而已,爾格見話說到這裡,也就就勢打住。

天下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經濟制約,環境使然,因此大同小異。就拿我們講的李家,亦是如此。大門一關,看來是渾渾全全的一戶人家,刨根問底,其間卻有這麼多的玄妙,難怪士旺老漢得了銀錢,要避開兒子。

這立生的媳婦,比起村子裡別的婆姨來,又多了幾分難纏。這是一個地主的女兒,鄰村的。階級烙印,毛主席說過的,不能不講。媳婦人長得端正,白白的臉兒,兩隻大奶頭,一走一晃蕩,難怪把個立生整天鬧得迷迷瞪瞪的。可是,論起做事,就差勁了,士旺老漢好歹一個鍋里和她攪過幾天,心裡對這媳婦沒有多少好感。

當下,立生隔著窗戶紙瞅了一陣。這士旺老漢是個燒包,得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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