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臟開花

陝北地面,無定河以遠,群山環拱中,有個小鎮,叫六六鎮。啥叫"六六",這名字生得有些古怪。有好事的人,一番考證,從而知道了,這一處地面,正是當年陝北鄉黨李自成揭竿而起的地方。

李自成把自己的年號叫"大順"。"六六大順"、"六六大順",卻是當地老百姓的一句口頭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個數字,陝北人獨喜歡這個"六"字,認為它大吉大利,大富大貴,而且言談口語之間,將它和大順聯繫起來,故有"六六大順"之說。李自成當年給自己的王朝命名,正是出於這樣一種心理。

考證認為,大順王朝既歿,陝北鄉黨捶胸頓足之餘,將這個原來叫太平鎮的地方,易名"六六鎮",算是對鄉黨的一點紀念。

偌大中國地面,若要刨根問底,想來這一類掌故,不在少數。僅就六六鎮而言,它治下的許多村名,許多姓氏都有講究,稍稍刨根問底,都能找出一些有趣的東西來。

有個村子,通村姓。這個""姓,就姓得有些古怪。原來這一村老少,卻是皇子皇孫,金枝玉葉。歷史上的某一次兵變中,帝王之家乘一條船倉皇出逃,溯黃河而上,落腳在此。原先的姓不敢姓了,就取一個"帝"字,加一個"舟字底",權且姓""。

又有一個村子,通村的人,古歷的正月十三這天,閉門不出。這是什麼緣故?這個村子,通村姓楊,細細考察,卻是當年楊家將的後裔。楊家北征遼國,正月十三日那天,有過一次大的兵敗,從此子子孫孫們在正月十三那天,閉門不出,羞於見人。這個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又有一個村子,通村姓張。老輩子傳下話來,這是黃帝的第四個兒子的一撥後裔。原來,黃帝的這個兒子叫青羊。青羊發明了弓箭,倉頡造字,便取一個"弓"字,取一個"長"字,成為他的姓,從此這張姓人家綿綿延延,以至今日。

另有一個村子,通村姓門。原來這一村的人都是當年那趙國宰相藺相如的後裔。趙國亡國之後,敵人追殺藺姓人家,叫一聲,見了姓藺的割頭,又叫一聲,見了姓藺的,剜心。於是正在逃亡的藺姓人家說,我們自己先割頭,我們自己先剜心吧。於是去掉草字頭,隹字心,"藺"字變成了"門"字。

閑言少敘。卻說這六六鎮的來龍去脈,一旦考證出來,一時節,英雄了這一塊地面上的人們,六六鎮方圓的山山峁峁,貧瘠荒涼的山野之地,憑空生出一股豪邁之氣來。六六鎮治下,有個張家畔村。這張家畔,正是陝北民歌"好女子出在張家畔"一句說的那個地方,這張家畔的張姓人家,亦正是傳說中的那青羊的後裔。

這村子,有一個人叫張家山。張家山高高的身材,一張長臉,頭上一年四季蒙著個羊肚子手巾,上身是一件發了白的四個兜藍制服,下身是一個大襠褲,大襠褲的褲角,總用一個帶子束著,腳下則是一雙圓口布鞋。從冬到夏,他都這麼個打扮,從不改樣。

張家山當了一輩子村幹部,爾格①告老在家,躺在炕上,脊背背著炕石板等死。用他的話說:"老叫驢拉到背巷裡了!"又說:"老貓不逼鼠了!"正在這樣說著,六六鎮的故事,傳到了他的耳畔。本來是死眉搭眼的一個老漢,聽到這傳說,竟一下子不安生起來。張家山從炕上,一把拾起②,貓著個腰,繞著自家的窯院轉了三天,主意拿定,然後丈二長的布腰帶,往腰裡一紮,臟爾巴唧的白羊肚子手巾往頭上一圍,氣昂昂地來到六六鎮,要鬧一番世事。

適逢改革開放年月,六六鎮上,一夜之間,生出許多專業個體、地攤鋪面。張家山見了,嘿嘿一笑,託人上縣城、辦了營業執照,於是,一間民事調解所,鳴鞭開張。

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專以調解民事糾紛、說白道黑、擺平抹光為大要。兒歌唱道:"張家山,張家山,陝北出了個兒老漢,麻紙糊的一張臉,四處充好漢!"說的正是這張家山的日常行徑。啥叫"兒"?陝北話中,"兒"字是一個很難用三言兩語解釋清的字眼兒。陝北人生性懶,遇到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不合常理的人物,雙手一拍,哈哈大笑曰:"兒貨!"不過公允地講來,"兒老漢"這個稱謂於張家山,卻不算十分合適,我們知道,他所以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卻是因為這六六鎮的地名,先人們的英雄豪邁的浪漫精神,在一個早晨,像一陣風一樣地鑽進了他的腦子裡了。

所內收得一個面目慈善、菩薩心腸的老女人,人稱穀子乾媽。有知道的人說,這是張家山年輕時候的一個相好,張家畔的女兒。所內還收得一個半大後生,懵懵懂懂的李文化,一個半腦子,忙前忙後,算是僕從。

太平年間,人類猥瑣,這六六鎮及其方圓的衛星村莊,奇奇怪怪,蹊蹊蹺蹺,生出許多奇異怪誕的事情。如此閉塞的鄉間,如此獃滯單調的環境,能有什麼事情發生?所發生的事情,大都是些花案,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日鬼倒棒槌些事情,稀奇古怪些事情。這些事情總讓人啼笑皆非。當然,懷著深刻的鄉土觀念、記著昨日的光榮的六六鎮的人們會說,正是這半蠻荒的土地,正是這封閉的環境,正是這些淳樸的山漢們,給他和他們一個機會,他們立刻會像李自成一樣橫行天下。親愛的讀者,他們這樣說是對的,至少講故事的人這樣認為。

張家山調解所一經開業,四鄰八村,旮旮旯旯,各樣事情,紛至沓來。其中第一樁,最為尷尬,叫"心臟開花",說的是一個寡婦的故事。

寡婦門前是非多。六六鎮地面,有個田莊。田莊有個田寡婦。說話的當兒,這田寡婦都五十三了。田寡婦膝下,有個獨生子,叫田本寬。這天早晨,田本寬提了把鐮刀,上山收秋,出得門來,見母親拿了把掃帚,站在大門口。

田本寬是個粗人,見母親在門口張望,心中不悅,叫一聲:"我的娘,你不見有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麼!你放著逍遙不逍遙,放著自在不自在,整日價提著把掃帚,像個喪門星,站在門口招人眼目,做甚?你尿泡尿照照自個兒,看你是十七了,還是十八了!唉,老了老了,老不安生!"

這話說得有些饞火①。田寡婦聽了羞紅了臉,低聲斥責道:"好娃哩,你說起話來,咋仄塄半坡地,沒個大小?旁人聽見了,會笑話你的!娘再不好,好歹為生你,十月懷胎,疼過一回!"田寡婦說完,不再理會田本寬,雙手抱了掃帚,開始在地上劃。有灰塵輕輕地飄起來。

田寡婦手中的掃帚,是用高粱穗兒縛的。六六鎮靠近蒙地,通常用的掃帚,是用芨芨草扎的,紮好以後,上面再安個把兒,俗稱掃把。另一種是細掃帚,是用糜子稈兒縛的,為了有個區別,叫笤帚,婆姨女子們掃炕用的。這田家窯院,早晨,田本寬已經用掃把划過一回,因此現在見了母親這樣,就給了些言語,細細想來,也不為過。

關於這掃帚的交代,也不算多餘的筆墨,待會兒,田寡婦還要用這掃帚去派她的用場。這是後話。

田本寬在山上干到晌午端,回到家裡,冰鍋冷灶的,全不見田寡婦的蹤影。田本寬以為自己早晨的話重了,惹得母親不高興了,也就沒有在意,從饃籠里摸出兩個饅頭,又從窯院的空地上,拔下兩根生蔥,一陣狼吞虎咽。吃罷,又順過瓢來,喝了一瓢涼水,算是對付著吃了頓飯,把肚皮哄住了。吃罷飯,依舊上山。

黃昏回來,滿院尋找,仍不見田寡婦的蹤影。田本寬這回才有些著急了。他站在畔上,可著嗓子,朝村子吼了一陣。這小小的田莊,巴掌大的一塊方,以田本寬的大嗓門,焉有聽不見的道理。可是吼歸吼,就是不見田寡婦的人影。倒是有幾個光頭老漢,聽到喊聲,探了探頭,就又縮回去了。沒良法①,田本寬只得嘆息一聲,又回到窯里。

正在無計可施之際,田本寬突然聽到南窯里有響動。側耳一聽,卻是老鼠在叫,"吱吱喳喳"的,像是在演戲。田本寬聽了眼前一亮。這時天色已晚,南窯里沒有裝電燈,田本寬點了一盞油燈,向南窯走去。

陝北的窯洞住家,通常以三孔為一組。田家也是這樣。中間一孔,算是正窯,由田寡婦住了;住家以外,兼作廚房。北邊一孔,是田本寬住。南邊的一孔,按照慣例,放些雜物。光景好的人家,這南窯里,會有一頭驢子,一合柱子等等。田家的光景拮据,因此這南窯只是空著,好在當年挖窯時順勢在窯掌留了一面大炕,因此不至於顯得過於空落。

推門進去,高舉油燈一照,田本寬不由得哎呀一聲大叫。只見窯掌的炕上,順著炕沿,田寡婦直挺挺地躺在那裡。一群老鼠,圍著田寡婦,跳跳蹦蹦,想要下嘴,卻又不敢,於是扭轉屁股,伸出尾巴來,在人身上試探。聽到響動,見了光亮,老鼠們"嘩"的一聲散了。燈影綽綽中,田本寬實指望母親也能動上一動,可是這指望是落空了,母親仍直挺挺地停在那裡,紋絲不動。

田本寬大著膽子,走上前去,一手掌燈,騰出另一隻手,朝田寡婦的嘴上,試探了一下,不見有氣,就又將手伸到田寡婦脖頸底下,想將她扶起來。奈何田寡婦全身已經梆硬,像一個直棍子一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