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 前言

同樣是兩個狀寫高原的物什,《最後一個匈奴》氣勢逼人、目空天下,《最後的民間》則趨向於平和,歸附於東方幽默。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中,生長出的一株有些奇異的果木。且讓它枝葉婆娑,招搖於高雅殿堂與市井地攤之間吧。

是的,我希望兩個標準都能夠接受它。我是誠實地寫作的。不要為我所展現出的生活的庸俗、悲涼和無奈而驚駭。我沒有增之一分,也沒有減之一分,我只是誠實地勾勒出人類的生存圖景、生活原生態,如此而已。

我的手工作坊是怎麼生產出這樣一件工藝品的?我有些詫異。我覺得我還不能完全地認識它。是孽種嗎?我不知道。

本書最初曾擬名《花案》。這是因為,書中的許多花花綠綠的事情和案件,都因"性"的因由而發。後來考慮到這個名字太俗,所以放棄了,用了《六六鎮》這個名字。後來又考慮到書的主旨,乃是為了塑造這個高原傳奇式的人物張家山,而張家山是民間最後的傳奇,故易今名。

傳統在消失,古典精神在消失,昨天的文化在消失。張家山這樣的人物,也許是遊盪在高原的最後的騎士了。幾十年幾百年之後,孩子們大約只能從老祖母講的童話中,見識這一類人物了。"孩子這樣想的時候,童年正在結束!"這是楊爭光先生一篇小說中的話。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這是一個大智慧,一個大幽默,一個額上印著悲劇印記的人。他的胸膛里,瀰漫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堪讓我們肅然起敬的東西,這種東西叫"善良"。因為這個,所有的微笑便蒙上一層苦澀的意蘊。

我過去在報紙上曾經和讀者談過這個人物。我說:"人類現階段的無盡的煩惱,生活的紛紜萬狀,都要在這裡來表現。有一個人物叫張家山,他運用人類現成的規則和各種反規則的方法,來處理這種種世事紛爭,給陷入窘境的生活的齒輪上膏些油,讓它吱呀有聲,繼續旋轉下去。"

張家山這個人物,令人想起那個西班牙蒼涼高原上的唐·吉訶德。是的,他們有許多共同點,都高貴而善良、精明又愚蠢,都試圖懷著中世紀的夢想,去匡正社會。只是,較之唐·吉訶德,張家山的時代,已經沒有馬可以代步了--連瘦骨嶙峋的、風一吹就倒的馬也沒有。因此,他似乎更為卑微和實際,深口布鞋上沾上了更多的泥土。

"今天,全城的人都穿上了節日的盛裝,鐵匠用鎚子敲打出鋼鐵里的音樂,姑娘們翩翩起舞,滿城都在傳遞著一個動人的消息:他們中有一個人要出發,去征服世界了。此一刻,在這個世界上,大約沒有人比他更高貴的了!"--這是人們用給唐·吉訶德的話。如果人們同樣地將這話用給張家山,我將感激他。

本書的構思時間用了一年。一年期間,我和著名劇作家張子良先生,曾數度深入到陝北的最僻遠的山村,採訪和深入生活。接著,我們用搜集到的素材,基本上是各寫一半,完成了長篇電視系列劇《好戲連台》。這個長篇小說《最後的民間》,是在我的那一半腳本的基礎上,重新寫作的。

我原先想將它寫成一部輕鬆的、調侃式的、可讀性強些的、具有票房價值的作品,但是,在寫作途中,我明白了,我不可能淺薄。這部小說,在具有以上的特徵之外,它還是一部深刻的和嚴肅的作品。我像一個視世界為掌中玩物的陰謀家,在自己的斗室里精心營造著它,夜以繼日;並且手中叼著一支高檔香煙,吞雲吐霧。

作品完成了。我像交出一個自己生產出的嬰兒一樣,痛苦地交出它。它將離開我而獨立存在了。此刻我眼睛有些潮濕,心中有一種失重的感覺。我是太累了,容我下一段休息休息,待體力有所恢複後,然後去新疆,完成我醞釀了二十年的另一長篇《要塞》。《要塞》的故事梗況,已先期發表在1995年第2期的《女友》雜誌上。

再嗦幾句。烏納木諾曾經稱他的國人唐·吉訶德,乃是西班牙的民族靈魂,西班牙委託一個叫唐·吉訶德的人做過的一個夢。這裡,如果不算唐突的話,我想說,烏納木諾的這段話,同樣地可以幫助讀者進入這個《最後的民間》。

鑼鼓長了沒好戲。謹贅言於上。

高建群

1995年秋稿成

2007年春稍作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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