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繁星

即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來,「繁星號」在一片蒼白迷離的星空的背景下也顯得分外奪目。它那殘破的身軀似乎是在證明自己曾經遊歷過廣闊的星河漢江,而現在,它只有一部分發著微微的光,以一個略略朝下的角度對著地球飄來。沒人知道它是否還活著,因為它離開地球已經259880天,也就是說,從前的712年。

雖然離開了那麼久遠,事前又沒有一點先兆,但是地球上為數不多的人還是立即捕捉到了它默默潛入前太陽系範圍的身影。至少,繁星號是清晰的、動態的,邊鋒棱利的,和天幕上那無數顆一天天暗淡模糊下去的群星截然不同——地球上的外太空觀測小組幾乎要陶醉在它那跌跌撞撞的步伐中。

「繁星號——繁星號,收到請回答,重複,收到請回答,我們已經為你開放了所有頻率,請回答我們的呼喚……繁星號……你的頭太低了……你的軌道太危險,你切過了黃道……你已經進入到新小行星帶的危險區域……你需要馬上改變航線……繁星號,聽到請回答……」

從所有信道中傳來的,無一例外的是反靜電的嗚嗚聲。中士威廉作難的看了眼他的上級——魯卡斯·楊中尉,後者穿著筆挺的空軍制服,象釘子一樣站立在瘋狂抖動著的顯示屏前。

「還有多遠的距離,中士?」中尉問。

「不太遠,長官,」他唯一的部下回答道,「它現在偏離黃道平面15度20分,已經進入了新小行星帶的範圍,離新穀神星座只有30分鐘的距離……」

「繼續呼叫,中士。」空軍中尉活動了一下雙腳,說道。

幾乎沒有費什麼勁,有弟就攔到了一輛計程車。車裡的空氣有點奇怪的甜甜的味道,還夾雜著煙味,有弟有些受不了,但為了節約呼吸面罩的氧氣,她還是把它摘了下來。計程車司機靜靜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並沒有急著問要上哪兒。

「請問……」

司機「呼哧呼哧」地響了兩聲,算是回答。

「請問……」有弟向前坐探身過去,問。

「他們走了。」司機說,聲音顫抖而無力。

「恩……」

司機「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在昏暗的車內燈下,有弟看見他哆哆嗦嗦的拿著一支針管,在自己的左臂上比劃著。針頭抖動得能把他自個兒的左臂整個扎穿。

有弟伸手奪過針管,拽過司機的左臂,熟練的在他的胳膊上來來回回的拍打著,還沒等司機有所表示就一針扎了下去。司機連連抽著冷氣,在座位上翻著白眼痙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小、小……傢伙……我認得你……」司機哆嗦著說,「你是、最後一個、孩子,對吧……我應該稱呼你……你真小……但是謝謝你……」

有弟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端正正的坐著,很有禮貌的點頭示意。

「你有……這個嗎?」司機吃力的舉著針管,問。

有弟搖搖頭。她當然有這種可以麻醉及消除恐懼感的嗎啡針,城裡的每一個成年人都可以無限制的使用這種娛樂,但是她還沒有成年,公眾委員會發給她的兩支緊急備用品現在還收藏在她的監護人那裡。

「要……有……才行……」藥力已經上來,司機咧開了烏黑的嘴唇,傻笑著說,「你得有……準備……知道嗎,我聽說阿羅布……那裡準備不全……你知道,他們那裡有一半的人……最後沒有這東西……」

有弟打了個寒顫。「在我的監護人那裡——到時候,他們會來給我注射的。」她的聲音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

「那就好……你要去哪裡,小孩?」

「請送我去博物館——請快一點。」有弟急切的說。

司機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繁星號看來已經不能倖免了,長官。」

楊中尉走前一步,仔細看看顯示屏上的飛船的影子。它很清晰、也很筆直的朝向新穀神星座而去。那是一團閃亮的由數十萬顆微小的發光塵埃組成的小行星團,在新小行星地帶,這一團光是最惹眼的集合。

「我們已經試盡了所有的辦法嗎,中士?」

「長波和短波的模式已經全部使用了,長官,」威廉中士一個勁的搓揉著自己的額頭,「但它還沒有進入微波的通訊範圍。」

魯卡斯·楊中尉無聲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能找到繁星號的資料嗎?」

「它是760年前——也就是大逆轉以前在地球本土生產的最後一艘際間飛船,也是最大的一艘,是遠征部隊的旗艦……安裝了現在已經失傳的推進技術,目標是昂星團β71……太陽風暴時期在北落師門附近……從沒有聽說過它要回來的消息。都以為它不會再回來了。」

「然後呢?我是說關於它的技術我們知道多少……也許七百年前的通訊模式,我們已經停止使用了。」

「沒有,長官。」中士兩手一攤,「您忘了,所羅門大陸已經分裂出去三十年了——那一次很突然,您知道……我有兩個兄弟……我們沒有什麼資料留存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中尉咳嗽一聲,「好吧……我是說,繁星號,難道它自己看不到面前的星群嗎?沒有反應……它死了嗎?」

「應該沒有多少人能活過七百年……它也許是根據自動返回程序回來的。七百年前還沒有出現新小行星帶,您知道。」

「七百年……它都去過什麼地方?」

「這誰知道?」

「那麼接下來它要去哪裡?」

中士看了一眼他的上司,「……這誰都知道。」

魯卡斯·楊中尉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吐出來,「中士……它還沒有進入微波的通訊範圍?」

「快了——還有20分鐘,長官。」

「它還有多長時間會和新穀神星座接觸?」

「很快——不到20分鐘,長官。」

芒果城雖然在剩下的三個有人居住地下城中屬於最小的一個,但從漆黑的城市這一頭到那一頭,還是花了近15分鐘左右。讓有弟稍微覺得有點遺憾的是,儘管經過了巨大的地震,城市還是淹沒在一片漆黑和靜寂中。人類和建築本身早已習慣了這種程度的衝擊——城市裡沒有火光,也沒有明亮的燈光,建築在岩壁上的象芒果殼一樣的住宅里透出星星點點的微弱的光,象極了天幕上那些暗淡的星群。矗立在城市的中央,巨大如城堡般的大博物館越來越近,漸漸的傳來了轟隆隆的水聲。

「你去看勃比?」計程車司機忽然問。

「恩。」有弟說,「聽說大水箱漏了。」

車內一陣沉默,然後停了下來。有弟戴上呼吸面罩下了車,司機忽然按響了喇叭。

「嘀——嘀——」

聲音在黑暗中很刺耳,有弟嚇得一跳轉過身來。計程車司機那蒼白汗濕的臉緊貼在車窗玻璃上望著她。

「替我向它說再見,孩子。」

有弟有點兒茫然地點點頭,轉身跑進博物館的大門。她一進門就「哎喲」一聲摔倒在地。

到處都是水。水「轟轟」地向四面八方流淌著。這種情形簡直可怕,因為有弟從生下來到現在所看到過的最大水流是從自來水管里流出的水。可是現在,從所有的門和窗戶里都流淌出水來,水象是很久沒有流動過一樣延著長長的台階盡情的宣洩著發泄著奔涌著,在深幽灰暗的走廊里,水是黑色的,散發著腥臭,粘乎乎的象漿水,烏龍一樣的攪動著,把為數不多的幾件破爛展品撕扯成破爛,在門廳里來回衝撞迴旋……

有弟跌倒在大門的台階上,差一點就被迴流的水衝進旋渦里去。這個小丫頭只喊了一聲,就迅速的從地上爬起來,敏捷的跳到一旁的樓梯扶手上。儘管扶手窄小,但是有弟還是很仔細的檢查了自己的呼吸輔助系統。

有弟。

聲音沒有通過空氣,也不是從呼吸面罩的耳機里傳進來的。這聲音更象是渾宏的大鐘,直接敲打在有弟的思維深處。這是有弟最熟悉不過的聲音,她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她抬起頭,看著樓梯盡頭的那扇從未完全打開過的大門,水正從內里滾滾而出。

「勃比!」

大水箱已經破了。

水傾瀉而出,在巨大的洞穴中發出震耳欲聾的迴響。在燈光照射之下,藍色的大水箱破天荒的向世人展現出它蒼白破舊的外表。水已經快要放光了。勃比小山一樣的身體橫卧在水箱底部。有弟看見勃比的背脊在深深的起伏著。

「勃比。」有弟喊。

勃比睜開了眼睛。它是那樣的巨大,僅眼睛就比有弟整個還要高。這是一雙看穿時間的眼睛,從過去望到現在的灰蒼蒼的眸子。有弟向前走,直到隔著玻璃站在那眼睛前。

我一直在等著你來。

勃比說。

「勃比,」有弟有些擔心的望著迅速露出水面的勃比班駁的身軀,「你怎麼了?」

我很好。

「可是你的水都要漏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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