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靈思風醒了,渾身發抖。他覺得自己要被凍僵了。

就是這麼回事兒,他想,人一死,就到了一個寒冷、潮濕、霧氣蒙蒙的地方。這便是冥府,哀怨的亡魂在悲痛沼澤上永久地徘徊著,偶爾有鬼火閃動,繞著……等等……

冥府會這麼不舒服嗎?他這會兒感覺實在很不舒服。他的後背疼痛,好像有根樹枝硌在底下;他的胳膊和腿都被樹杈劃破了,疼得不輕;還有,他根據腦袋上的感覺判斷,一定有什麼東西剛剛砸過他。這裡哪兒是冥府,簡直是地獄嘛……再等等……

樹。這個詞從他的腦子裡浮出來,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耳朵里嗡嗡響,眼前金星亂冒,想集中注意力實在很不容易。樹。木頭的東西。就是它。樹枝、樹杈什麼的。靈思風現在就在一棵樹上躺著呢。樹。濕漉漉的。四周是白雲,腳下也是白雲。真奇怪。

他還活著,渾身是傷,躺在一棵有刺的小樹上。這棵樹長在岩石的縫隙里,岩石從一片白牆裡探出來,而這白牆不是別的,正是那白浪滾滾的邊緣瀑流。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彷彿被一把冰錘砸中腦袋。他哆嗦起來。樹警告般地「嘎吱」響了一聲。

一個模模糊糊的藍色的東西從他面前閃過,稍微沾了一下奔騰的水面,又飛了回來,落在靈思風腦袋旁邊的一根樹枝上。這是一隻長著藍色和綠色羽毛的小鳥。它吞下一條從瀑布里叼來的小銀魚,隨後好奇地看著靈思風。

靈思風發現四周有很多這樣的鳥。

它們盤旋、俯衝、輕鬆地掠過水麵,每從瀑布里叼出一小口吃食,便在水面上激起一點浪花。有好幾隻停在樹上。它們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靈思風看得入了迷。

他也許是第一個看見邊緣魚鷹的人。這些小生靈很早之前就養成了一種獨特的生活習性,即便是在碟形世界也算得上別具一格。早在克魯爾人修建邊緣圍欄之前,邊緣魚鷹就已經設計出一套在世界邊緣生存的有效辦法。

它們看上去並不在乎靈思風的出現。靈思風眼前出現了一幅篇幅不長然而卻令人膽寒的未來生活畫卷——自己要在這棵樹上度過餘生,以生鳥和生魚果腹——如果自己能從飛流直下的瀑布裡面把魚抓出來的話。

樹猛地晃動了一下。靈思風覺得自己正向後面滑,他哭出了聲,幸好及時抓住了一根樹枝。要是他什麼時候睡著了……

眼前的景緻稍有改變,天空彷彿染上了淡淡的紫色。一個穿黑袍的高個子懸在樹旁,手上拿著一把大鐮刀,臉藏在兜帽底下的暗影里。

我為你而來。看不見的嘴裡發出聲音,沉重得彷彿鯨魚的心跳。

樹榦又發出抗議般的「嘎吱」聲響。岩石縫裡的一部份樹根已經鬆脫了,一粒石子砸到靈思風的頭盔上,彈了出去。

死神總是親自來採摘巫師們的靈魂。

「到時候,我怎麼死?」靈思風問。

高個子似乎猶豫不決。

你說什麼?他問。

「你看,我一根骨頭都沒折,也沒淹死,所以我要問問我到底會怎麼死。一個人不可能直接被死神殺掉,總得有個死因。」靈思風說。令他自己都驚奇的是,現在心裡竟然一點兒都不害怕。他活了半輩子,頭一次感覺無所畏懼。可惜的是,好景不長。

死神似乎要做總結髮言了。

你是可以被嚇死的。兜帽里傳出來的聲音仍然帶著墓園的韻味,但是,裡面竟也夾雜著一絲不知所措的慌亂。

「不可能!」靈思風得意地說。

不一定非得有死因,死神說,我能親手殺了你。

「嘿,你不能這麼干!這是謀殺!」

這個戴兜帽的身影嘆了口氣,拉開兜帽。出乎靈思風的意料,眼前並不是死神那咧著大嘴的臉。靈思風看見的是一張蒼白的、稍微有點透明的妖怪面孔,看上去憂心忡忡。

「我演砸了,是不是?」這妖怪疲憊地說。

「你不是死神!你是誰?」靈思風大叫起來。

「淋巴結核病。」

「淋巴結核病?」

「死神自己來不了,」這個妖怪悲傷地說,「瑟尤多波利發生了一場瘟疫。他得上街巡查,所以派我來了。」

「淋巴結核病死不了人!我有權活著!我是個巫師!」

「好啦,好啦。這本來是我得到晉陞的大好機會。」淋巴結核病說,「你換個角度想想:我拿這鐮刀砍你,和死神拿鐮刀砍你,你還不都是個死?有誰會知道呢?」

「我自己知道!」靈思風狠狠地說。

「你不會知道的。你已經死了。」淋巴結核病很有邏輯地推理。

「你給我閉嘴!」靈思風說。

「那好吧。」妖怪說,舉起大鐮刀,「你怎麼就不能從我的角度考慮考慮呢?這個機會對我來說是多麼重要啊。你自己也得承認,你這一輩子活得不那麼好。對於你來說,只要投胎,就能改變現狀……呃。」

他的手捂住嘴巴,但靈思風已經顫抖著伸出一根手指頭,定定地指住他。

「投胎!」他興奮地說,「看來傳說是真的!」

「我可什麼都沒說。」淋巴結核病暴躁起來,「說走嘴了。行了,你是十分樂意地赴死呢,還是不樂意地赴死?」

「不樂意!」靈思風說。

「隨你的便。」妖怪回答道。他揮起大鐮刀,十分專業地砍過來,可是靈思風已經不在那裡了。事實上,他在幾米以下的地方,而且距離還在繼續拉大。因為樹枝正巧選擇這一刻折斷,將他重新送上被意外打斷的星際旅途。

「回來!」妖怪大喊。

靈思風沒有回答。他肚子朝下飛在空中,俯視著越來越稀薄的雲霧。

雲霧消失了。

整個宇宙在靈思風眼前飄動。大阿圖因就在下面,龐大、緩慢、身上星痕累累。碟形世界那個小小的月亮也在眼前。遠方還有一個閃光的小點子,無疑就是「強力穿梭號」。還有那麼多星星,活像一顆顆能夠在黑天鵝絨上自己運動的鑽石,誘惑著那些勇敢的人向它們走去……

造物主創造的一切,正靜候靈思風的光臨。

他去了。

反正也沒什麼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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