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翻譯毛選

鍾書在清華只教了一年書。1950年仲夏,喬冠華來清華找他翻譯毛澤東選集,要借調。

1950年8月,錢鍾書奉調進城,到中共中央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參加翻譯毛選。委員會主任是清華1924年畢業的徐永火英,後在斯坦福大學學習經濟。留美工作二十多年,擔任過美共中國局書記,1945年聯合國成立大會期間,曾協助董必武老率領的中共代表團工作,1947年奉調回國。

毛選英譯委員會辦公處設在北京西城堂子衚衕。鍾書就住在城裡,每周末回清華指導他所負責的研究生,直到他們畢業。

毛選英譯委員會同毛選出版委員會幾乎是同期成立。1949年12月至1950年2月毛澤東訪問蘇聯期間,斯大林向他建議,編輯「毛澤東文選」,「以幫助人們了解中國革命的經驗」。1950年5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決定成立《毛澤東選集》出版委員會,在毛澤東主持下開始編輯中文版毛選(前三卷分別於1951年10月、1952年4月、1953年4月出版,第四卷於1960年出版)。

徐永火英於1950年5月出任毛選英譯委員會主任。1951年7月,毛選英譯委員會改稱毛選英譯室,1953年底前三卷任務完成後撤銷。開始參加英文翻譯的有金岳霖、錢鍾書、鄭儒箴、王佐良等許多人,還有史沫特萊、愛潑斯坦、愛德勒等一批外國專家,一年以後只留下錢鍾書和幾個年輕助手了。

徐永火英很器重老學長、哲學家金岳霖,《實踐論》、《矛盾論》翻譯中遇到重大疑難,往往請他定奪。金岳霖有次碰到一句成語「吃一塹,長一智」,不知怎麼翻譯是好,便請教錢鍾書。鍾書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道:

Afallintopit,

Againinyourwit.

對仗工整,押韻也很巧妙;形音義俱備,令人叫絕。金岳霖自愧不如,大家無不佩服。

鍾書當初被推薦翻譯毛澤東選集的消息剛一傳出,一位住在城裡的老相識,清華校慶時過門不入,現在卻馬上雇了人力車專程來祝賀了。鍾書惶恐地對楊絳說:「他以為我要做『南書房行走』了。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這件事確實不那麼好做,原因之一是毛澤東選集的英文翻譯與中文原文的編輯在同步進行;原文在編定過程中不斷修改,英譯也不得不跟著變動。往往是一篇已經定下來的譯稿反覆地動個不停,另外自然也有認識不一致的原因。例如,陳毅曾一度主張死翻,原文「打打停停」譯作「fightfight,stopstop」;後又覺得不好,全部重譯。經常返工,譯完了,推翻,重譯;再推翻,再重譯。楊絳笑把他們的翻譯比作荷馬《奧德賽》女主角為公公織的布,織了拆,拆了又織。

好在鍾書最順從,否了就改,他從無主見,完全被動,只好比作一架工具。不過,他工作還是很認真的。一次,在翻譯中發現有段文字說孫悟空鑽進龐然大物牛魔王肚裡去了,覺得不對。他很喜歡《西遊記》,看過多少遍,內容是讀得爛熟的。他堅持說「孫猴兒從來未鑽入牛魔王腹中」。徐永火英請示上級,胡喬木從全國各地調來各種版本的《西遊記》查看。錢鍾書沒有錯。孫猴兒是變成小蟲,被鐵扇公主吞進肚裡的;鐵扇公主也不能說是「龐然大物」。毛主席得把原文修改兩句。鍾書雖然沒有錯,但也夠「狂」的。胡喬木有一次不點名地批評他「服裝守舊」,那時一般人的著裝已改為中山式制服,只他仍穿長袍。

鍾書效率高,做事快,別人一天的活兒他半天就幹完了,甚至兩個小時就幹完了;省下來的時間,就自己偷空看書,好不快活!鍾書以為毛選英譯委員會的最大好處是人少會少,搞運動也沒有聲勢,有時間讀書。

徐永火英很欣賞鍾書veryeffit,又因他中英文俱佳,也熟悉意識形態的種種理論,在審定譯稿時,要他與外國專家據理力爭。外國專家文化背景不同,又不通漢文,有時堅持己見,很難對付。鍾書善辯,往往旁徵博引中西經典、古今妙喻,發微闡幽,一語中的。當然偶爾也有爭得面紅耳赤的情況。鍾書自有他的委屈,他對徐永火英說:「我不辯,你怪我;我辯,你又怪我。」「辯的太凶,不行;不凶,也不行。以後只有別多說話了。」年長他八歲的徐永火英聽了只有笑笑。

鍾書效率高,也緣於他工作有計畫,先幹什麼,後幹什麼,怎麼干,井井有條。他不僅自己這麼做,還經常提醒忙碌的領導首要做什麼,並為他周到做好一切準備。所以徐永火英笑說鍾書是自己的officewife。最後,兩人由於合作愉快,由上下級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楊絳與徐永火英夫人張淑義也成了很好的朋友,徐永火英「文革」中去世後,兩家還保持友好往來。

錢鍾書在清華指導的研究生黃雨石(在校名黃愛),畢業後也來到毛選英譯委員會工作,給老師打打下手。據黃雨石回憶:「錢先生不看電影不看戲,似乎除了讀書,沒有其他愛好或任何消遣的玩藝兒。中南海的宴會請帖,他從來未去參加。他總把時間騰出來用在讀書上,從不肯輕易浪費一點點。「在翻譯毛選的三年中,錢先生晚飯後常和我們幾個年輕人上街,逛舊書店。解放初期,北京到處有舊書店,兩三間屋子各式各樣的線裝書擺得滿滿當當。走進一家書店,錢先生說:『雨石,你在這兒如能找到一本書我沒讀過,我就不算你的老師。』我們出於好奇,便在店裡專找那種從沒聽說過的冷僻書問他看過沒有,他立刻說出此書哪朝哪代何人所作,書中講些什麼內容。屢試不爽,從來沒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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