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余叔岩

從蘇聯返回上海的梅蘭芳,差點兒又和孟小冬相遇。因為此時,孟小冬也來到了上海,她是應邀來滬參加賑災義演的。同時,梅蘭芳也接到了邀請。

這年夏天,長江中下游地區爆發大規模的洪災,眾多省市受淹,導致災民無數。為了賑災,杜月笙在上海發起成立了「籌募各省水災義賑會」,自任會長。義賑會的一個很重要的活動,就是遍邀名伶進行演劇籌款,也就是名伶們常常參加的賑災義演。為配合義演,黃金榮將其創辦的黃金大戲院貢獻了出來,供免費使用。整個義演活動,持續了一個月。

按照事先計畫,義演分成兩期。參加第一期義演的名流、名票和名伶,有杜月笙的妾姚玉蘭、上海流氓大享之一張嘯林、銀樓小開裘劍飛(周信芳的大舅子)等,以及金少山、姜妙香、蕭長華、劉連榮、朱桂芳、王少亭、苗勝春、蓋三省等,還有就是剛剛從蘇聯演出回來的梅蘭芳。

如果說在這一期里最引起轟動的演員,不是張嘯林,也不是梅蘭芳,而是姚玉蘭。義賑會,是杜月笙發起的;義演,是義賑會組織的重要活動。作為杜月笙的妾,姚玉蘭當然倍受矚目。她不但一人獨演了《逍遙津》、《刀劈三關》、《哭祖廟》、《李陵碑》等傳統老生戲,還反串了老旦戲《釣金龜》。然後,她又和梅蘭芳合作了一出《穆柯寨》。最後一天的演出尤為精彩,杜月笙親自上陣,客串了一出《落馬湖》,然後,梅蘭芳和姚玉蘭合作《四郎探母》。

在這樣的一個名伶齊聚的場合,不可能缺了孟小冬。何況這次義演是杜月笙組織的,姚玉蘭似乎又是主角,而孟小冬和姚玉蘭是結拜姐妹,杜月笙對孟小冬又早已情愫暗生。因此,他們無論如何都會邀請孟小冬的。然而,孟小冬並沒有參加第一期的演出。這或許是杜月笙的刻意安排。

於是,孟小冬參加了第二期的義演,和章遏雲並掛頭牌,主演大軸。原定計畫,她是要演12天的,但實際上只演了8天。後面4天,她因病回戲了。這個時候,她的身體非常不好,儘管她此時只有28歲。其實在平、津演出時,她就因為身體原因演完一場後往往會休息好幾天。這次在上海,她不得不天天登台,而且演的又都是極度消耗體力的吃重大戲,如全本《珠簾寨》、全本《法門寺》、全本《四郎探母》等,因此在咬牙堅持了8天後,再也撐不下去了。

至於孟小冬的身體何以如此,除了自然體質外,不排除有其他因素。有人曾經分析說,她唱戲,絕對地認真到傾盡全力,甚至一個字、一個腔都從來不馬虎不敷衍,因此她唱一齣戲,相當於別人唱幾齣戲。長年如此,體力消耗極大,無形當中損傷了身體。客觀地說,這並非主要原因。很明顯,她是在和梅蘭芳分手、重新登台後,才表現出身體欠佳的。

自從嫁給梅蘭芳後,孟小冬就退出了舞台,人說唱戲的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而她一「離」就是四年多。這四年多的疏離,需要數倍於四年的時間和精力才能挽回。和梅蘭芳分手後,她痛苦而絕食,然後長年吃齋,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都遭到極大損害。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也像梨園行許多藝人一樣,嗜好抽大煙。這一切,都使恢複登台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吃力。

為此,她更加痛苦。感情受挫後的痛苦,她可以用恢複唱戲來彌補,而不能唱戲的痛苦,該用什麼來彌補呢?後來成為梅蘭芳秘書的上海戲曲評論家許姬傳去探望病中的孟小冬,孟小冬對他說:「我是從小學藝唱戲的,但到了北方後,才真正懂得了唱戲的樂趣,並且有了戲癮,這次原定唱四十天(此說有誤),現在突然病倒了,我覺得此後不能長期演出,我的雄心壯志也完了。」

當她和梅蘭芳結合後,她以一般女人慣有的思維認定找到了感情歸宿,從而甘願放棄了藝術追求。那時,她沒有因為「不能長期演出」而感到「雄心壯志完了」。當她失去了感情依靠時,她這才覺得「能長期演出」是她的「雄心壯志」。只可惜,她醒悟得遲了些。

生活在北平的孟小冬,並不拒絕南下上海;生活在上海的梅蘭芳,當然也不拒絕北上北平。一旦有機會,孟小冬明知道梅蘭芳生活在上海,也還是心平氣和地南下;梅蘭芳明知道孟小冬生活在北平,也照樣坦坦蕩蕩地北上北平。只不過,梅蘭芳在離開北平長達4年之後,才於1936年回了一次北平。

此次回北平,梅蘭芳做了三件大事:一是收了李世芳為徒;二是見了楊小樓最後一面;三是跟弟子程硯秋打了一次對台。

和梅蘭芳一樣,楊小樓不僅是京劇界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是一位愛國志士。北平、天津淪陷前,冀東24縣已經被漢奸所控制,距北平不遠的通縣就是偽冀東政府的所在地。1936春,偽冀東長官殷汝耕為慶賀生日,在通縣舉行大規模的堂會。此時,北平最大名角便是楊小樓,他也就成為他們的主要邀請對象。但是,他們無論是以通縣到北京乘汽車只用一小時為由,還是允諾給加倍的包銀,甚至提出加倍的包銀還嫌少的話,任由楊老闆開,楊小樓始終不鬆口。

梅蘭芳回北平後,去探望楊小樓,和他說起此事,勸說道:「您現在不上通縣給漢奸唱還可以做到,將來北平也變了色怎麼辦!您不如趁早也往南挪一挪。」

楊小樓似已做好了「北平變色」後的準備,他說:「很難說躲到哪去好,如果北平也怎麼樣的話,就不唱了,我這麼大歲數,裝病也能裝個十年八年,還不就混到死了。」

一年後,北平淪陷,楊小樓果然稱病再也不肯登台,不久就病逝了。因此,梅蘭芳這次和楊小樓相見,竟是他倆的最後一次。

眾所周知,四大名旦中的梅蘭芳和程硯秋關係最為特殊。程硯秋曾經拜師梅蘭芳,兩人有師徒情誼。今天重提這對師徒,許多老戲迷仍然津津樂道於他倆的兩次「打對台」,一次是在1936年,一次是10年後的1946年。對於某些不懷好意的人來說,他們也很願意看到師徒對台的情景,因為他們又有了挑撥離間、煽風點火的機會。但實際上,這樣的對台戲,是一種正常的藝術競爭。

寬泛地說,他倆的第一次打對台並不是在1936年,而是在1924年4月間。當時,程硯秋連續公演了兩部新戲,《賺文娟》和《金鎖記》,上座極盛,按照程師羅癭公的說法,為京師劇場之冠。這個時候,能與程硯秋抗衡的,只有梅蘭芳。雖然梅蘭芳此時只有一部新戲,那就是《西施》,但他畢竟是旦行翹楚,聲名無人能擋,無論演新戲,還是重拾舊劇,都極具號召力。因此,羅癭公在寫給朋友袁伯夔的一封信里,這樣說:「近者,偌大京師各劇場沉寂,只余梅、程師徒二人對抗而各不相上下。梅資格分量充足,程則鋒銳不可當,故成兩大之勢。」

嚴格說來,這次對台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打對台,只是不湊巧,在整個京城劇界頗有些蕭條的情況下,只有他倆仍然活躍在各自的舞台上。從程硯秋的內心來說,此時,他也並沒有要與師傅打對台的故意。

程硯秋不僅沒有這方面的想法,甚至在有機會與師傅打對台時,竟然為顧及師傅,主動放棄了一次對台的機會。那是在兩年後,他結束在香港的演出,回京途中路過上海。在他去香港前,曾與上海「共舞台」的老闆約好,待他自港回來後,在上海唱一個月。然而,當他回到上海,準備履行他之前的承諾時,意外地發現,梅蘭芳受上海「丹桂第一台」之約,正準備來滬演出。考慮到此時留滬演出一個月,期間勢必要與梅蘭芳打對台。他對梅蘭芳是尊敬的,他不願意看到師徒對台的情景,他認為這樣做,是對師傅的大不敬,肯定會傷害到梅蘭芳,儘管他這個徒弟並不一定能贏得了師傅,但他還是決定避開為好。於是,他和「共舞台」商量後,提前返京。

在梨園界,師徒之間、長輩與晚輩之間打對台,是經常發生的事。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是他們故意要和對方過不去,而只是巧合不幸遇上罷了。

梅蘭芳遷居上海後,京城戲院旦行的領袖人物也就是程硯秋了。在這幾年裡,儘管程硯秋其間出國考察了一年多,但相比梅蘭芳,京城的觀眾還是看程多於看梅的。因此,1936年,當離京數年的梅蘭芳首次北返,並且重新登台,自然吸引了大量渴求已久的梅迷們。加上他將票價只定為1.2/張,並不昂貴,而且與他配戲的演員陣容十分強大,有老生楊盛春、小生程繼仙和姜妙香、丑角蕭長華等,演出的劇目又多是梅派名劇。所以,包括楊小樓在內的名角兒自知不是對手,也就主動減少演出場次,避開梅的鋒芒。只有程硯秋毫不畏懼。

這個時候的程硯秋也早已不再是只為吃飯而唱戲的普通演員了,他有了自己獨特的藝術思想,也對戲劇有了更深的認識。他出國了一次,不是演出,而是考察,他對自己長期的演出實踐進行了理論總結。同時,他對師徒關係,對打對台戲,也有了不同於以往的認識。他不再以為與師傅打對台就是對師傅的不敬,相反,他認為只有一代超越一代,社會才能不斷進步。更重要的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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