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孟分手-1

對孟小冬嫁梅蘭芳,最反對的,不是孟鴻群、張雲鶴,而是師傅仇月祥。起初,孟鴻群夫婦很擔心女兒為妾——可能任何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兒給人做小。但是,有人信誓旦旦地在他們面前保證:王明華病重,恐怕不久於人世,而且她長住天津,梅家實則只剩下一房,即福芝芳。也就是說,小冬嫁過去,就梅蘭芳肩祧兩房之責,她也是可以和福芝芳平起平坐的,即兩房都是夫人,沒有太太、小妾之說。簡單地說,就是「兩頭大」。

與此同時,孟氏夫婦又聽說此婚事是王明華做的主,她是認可小冬的,而且她就是為了阻止福芝芳扶正,才撮合蘭芳和小冬的。乾脆地說,她有意讓小冬做大。他們也許不知道,福芝芳嫁梅時,梅、福兩家就已經談妥,福芝芳是以夫人身份嫁的,談不上扶正不扶正。不管怎麼說,孟氏夫婦認定女兒是去當夫人的,而不是做小,又從媒人那裡收到梅家送來的一筆巨款,自然答應得很爽快。

無論如何,仇月祥都反對這門婚事。有人認為,他反對的原因,是他捨不得放棄孟小冬這棵「搖錢樹」。他知道,小冬一旦嫁給梅蘭芳,自然是不能登台唱戲了——伶界大王梅蘭芳怎麼可能讓妻子粉墨登場如此招搖呢。小冬一旦不唱,他這個師傅就沒了經濟來源。嫁了人的小冬是可以不唱的,身為梅太太,沒有經濟負擔,而他仇月祥,可就沒那麼好運了。這樣的說法,對仇月祥很不公平。其實,他的反對,是有道理的,事後證明,也是極其英明的。

在仇月祥看來,孟小冬先天條件太好了,這樣的條件,不是一般人所具備的。另外,她天資聰慧,接受能力強,又好學向上,加上名師指點,她的藝術前途光明一片。事實上,她無論是在上海,還是在無錫,以至後來到濟南,抵天津,唱到哪兒,就紅到哪兒。最後她進入京劇人才薈萃的北京城,仍然一炮而紅。這說明什麼?這隻能說明她天生就應該是唱戲的,甚至可以說,她為戲而生。何況這時,她二十不到,年紀輕輕就脫離舞台,豈不太可惜?就算仇月祥有經濟方面的考慮,也不為過。他一手將孟小冬培養出來,傾注了大量心血,弟子成名走紅,師傅臉上有光,同時有了經濟保障,也不是不能理解。

孟小冬似乎不能體會師傅的良苦用心,或者說,她體會到了,但還是不顧師傅的強烈反對。此時,她情竇已開,她被梅蘭芳所吸引,特別是當她消除了「做小」的擔憂後,完全沒有了顧忌。在舞台上,她扮著叱吒風雲、指點江山的大英雄,或者是豪情萬丈、激情澎湃的大男人,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她的骨子裡具備了自我獨立永往直前的氣勢。

她還是女人,有著女人固有的崇尚愛情、依俯男人,甘願做男人背後小女人的傳統觀念。也許,她登台唱戲,本就不是她對生活的主動選擇,而是生活所迫家庭所逼,她只是將唱戲當作掙錢養家糊口的手段,而不是因為她對京劇藝術的熱愛,從而視唱戲為一種事業,一種爭取女人獨立自主的方式。因此,當不需要她養家糊口時,她很自然地決然「拋棄」了唱戲。何況,她將嫁誰?梅蘭芳!一個女人,能夠嫁給這樣一個人,怎麼能不感到心滿意足?

仇月祥傷心極了,也痛心極了。事已至此,他唯有無可奈何。他選擇離開北京,重返上海。不知道孟小冬有沒有親自送師傅離開。即便相送,師徒倆此時必定相對無言。多少年的師徒情份,終究抵不過男女之情。

一個要嫁,一個不想她嫁;一個不想唱了,一個還想讓她唱,這一切,原本並非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然而不知為什麼,這對師徒似乎從此脫離了關係並且恩斷義絕。許多年以後,孟小冬自京返滬。此時,已六十高齡的仇月祥晚景凄涼。很多人都以為孟小冬會去看望恩師,並給予他生活上的接濟。但是,她沒有。有人不甘心,直接進言孟小冬,明確告知她仇月祥生活困頓,希望她念及師恩加以救濟。孟小冬是何態度?上海某報在一篇題為《孟小冬冷淡開蒙先生》的文章中這樣寫道:「……小冬含糊其辭,好像沒有這樣一位授業師一般。」

令人費解的是,既然媒人承諾「兩頭大」,也就是說,梅蘭芳娶孟小冬,是準備像他當年娶福芝芳一樣,也給予夫人名份的,那麼,他倆的婚禮為什麼不公開呢?沒有花轎,沒有迎親,沒有吹吹打打。實際上,他倆從戀愛到結婚,都是避人耳目神神秘秘地。就連新房,也只是設於馮(幼偉)宅之中。據說,梅、孟婚禮,舉行的時間是在1927年農曆正月二十四。參加婚禮的,只有「梅黨」成員,如馮幼偉、李釋戡、齊如山等。又據說,馮幼偉任證婚人,馮的小姨子任伴娘。如果此說的確屬實的話,那麼,梅、孟關係是由齊如山等梅黨成員一手促成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春暖花開時節,具體說,大約4月份,梅、孟從馮宅遷出移居東城內務部街,原因是不知誰走漏了風聲,有人打聽到久不露面的孟小冬早已被梅蘭芳藏在馮宅,而且兩人還秘密結了婚。這一來,馮宅是待不下去了,於是搬家。

無論居於馮宅,還是住在新居,孟小冬總也脫不了被梅蘭芳金屋藏嬌的感覺。既是秘密成婚,她就不能公開登台,也不能公開以梅夫人的身份露面。她的生活很單調。住在馮宅時尚好,馮宅人多,她可以串門閑談;住在新屋,身邊除了陪伴她的馮幼偉小姨子,一個做家務的老媽子,一個看家護院的男佣外,別無他人。梅蘭芳不能天天陪著她,他還要唱戲,還要接待外國友人,還要創排新戲,還要交際,最重要的是,他有他的家,有夫人和孩子,他還要回家。1928年1月,福芝芳又誕兒,取名紹斯(即梅紹武)。由此推測,梅蘭芳在隨孟小冬搬遷新居時,還是時常回家的。

為解小冬寂寞,梅蘭芳購置了一台手搖唱機,又捧回來一疊唱片。白天,孟小冬靠聽唱片打發時間,回味她在舞台上的輝煌,感慨逝去了的唱戲時艱辛又美好的歲月。在梅蘭芳的鼓勵下,她還讀書認字,習畫臨字。她那麼早就學戲登台,自知文化欠缺,一直有心要補足這一課。

不過,兩人畢竟新婚,生活總是溫馨而甜蜜的。這從後來公開的一張梅蘭芳遊戲照片上可窺見一斑。照片上,梅蘭芳身著家居裝,右手插腰,左手做了一個動作。這個動作在燈光的映襯下,投射在他身後的白牆上,顯出一個鵝頭的影像。在照片的右側,是孟小冬的筆跡:「你在那裡作什麼啊?」在照片的左側,梅蘭芳回答道:「我在這裡作鵝影呢。」梅蘭芳難得如此活潑幽默充滿生活情趣,看得出來,此時,他的心情是極其輕鬆和愉悅的。

的確,1927年上半年的梅蘭芳,好事連連,和孟小冬的婚事是一樁,還有一件事,對他來說,也極具意義,那就是北京《順天時報》舉辦的一次活動。這次活動涉及到「四大名旦」稱謂的由來。

關於「四大名旦」稱謂的來歷,時至今日,一直存在著這樣的誤區,那就是,很多人都認為,這個稱謂來自於一次觀眾投票活動。換句話說,四大名旦是投票選舉出來的。也就是說,這次投票活動,就是為了選舉「名旦」。

這種說法,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很有「權威」性,很普遍,也就被廣泛引用。實際上,這次投票活動的全稱是:「為鼓吹新劇,獎勵藝員,現舉行徵集五大名伶新劇奪魁投票活動。」(《順天時報》1927年6月20日第五版)。也就是說,投票活動主要針對的是「五大名伶」的新劇,並不涉及對他們五個人個人藝術的全面評價。「五大名伶」是梅蘭芳、程艷(硯)秋、尚小雲、荀慧生、徐碧雲。更準確地說,活動規則是要求投票者從五個人所演新劇中分別選出最佳的一齣戲。

為縮小範圍而使選票相對集中,主辦方從五人所演新劇中各選出五部作為候選,也就是一共有25部候選劇目。它們分別是:

梅蘭芳:《洛神》、《太真外傳》、《廉錦楓》、《西施》和《上元夫人》;

程硯秋:《花舫緣》、《紅拂傳》、《青霜劍》、《碧玉簪》和《聶隱娘》;

尚小云:《林四娘》、《五龍祚》、《摩登伽女》、《秦良玉》和《謝小娥》;

荀慧生:《元宵謎》、《丹青引》、《紅梨記》、《綉襦記》和《香羅帶》;

徐碧云:《麗珠夢》、《褒姒》、《二喬》、《綠珠》和《薛瓊英》。

一個月以後,投票活動結束。7月23日,《順天時報》揭曉了投票結果。從收到的選票來看,這次活動很受讀者支持。主辦方共收到選票14091張,五大名伶各自的最佳劇目分別是:

梅蘭芳的《太真外傳》,得票總計1774票;

程硯秋的《紅拂傳》,得票總計4785票;

尚小雲的《摩登伽女》,得票總計6628票;

荀慧生的《丹青引》,得票總計1254票;

徐碧雲的《綠珠》,得票總計1709票。

這次活動,從開始刊發啟事,到投票過程,以至最後揭曉結果,都只用了「五大名伶」這個名稱,而沒有用「五大名旦」。這就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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