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瘋子斯維尼打著他的黃銅打火機,結果手捲煙前面一英寸都被突然躥出的火苗點著了,變成灰燼。「還記得我教你怎麼變出一枚金幣嗎?你還記得嗎?」

「是的,」影子說。他彷彿又在腦海中看到了那枚金幣,看見它在空中翻滾了幾圈,落到勞拉的棺材上,看見它掛在勞拉的頸中。「我記得。」

「你拿錯金幣了,老兄。」

一輛車子朝黑暗的橋下開來,刺眼的車燈讓他們睜不開眼睛。車子在他們身邊減速,然後停下,一扇車窗搖了下來。「這兒沒什麼事吧,先生們?」

「一切都很好,謝謝,警官。」影子說,「我們只是早晨出來走走。」

「那好。」警察說。不過他似乎不太相信這裡一切正常,仍在旁邊等著。影子把手放在瘋子斯維尼的肩膀上,推著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鎮邊緣,走出那輛警車的視線範圍。他聽見背後傳來車窗關閉的聲音,但警車還是停在原地沒動。

影子慢慢走著,瘋子斯維尼也跟著走,偶爾蹣跚一下。

警車從他們身邊緩緩開過,然後調頭返回市區,在雪地上逐漸加速離開。

「好了,告訴我你有什麼煩心事。」影子問。

「我按他說的做了,完全按他說的做。可我給錯金幣了。不應該是那一枚,那枚是神聖的。你明白嗎?我甚至不該碰它。那一枚是應該給予美國之王的金幣,不是像你我這樣的混蛋可以隨便碰的。現在我惹了大麻煩了,快點把金幣還給我,老兄。你不會再見到我了,如果你再見到我,我就是他媽的大混蛋。好不好?我發誓,從此以後,我只待在該死的樹林里,絕不出來。」

「你照誰說的話做了,斯維尼?」

「吉密爾。就是你叫做星期三的那個傢伙。你知道他是誰嗎?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這個愛爾蘭人瘋狂的藍眼睛裡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他讓我做的也不是什麼壞事,總之你能應付——不是什麼壞事。他只是告訴我,那天那個時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說他想看看你的身手怎麼樣。」

「他還要你做別的什麼事嗎?」

斯維尼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還不時地抽搐一下。影子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覺得冷,然後才明白自己曾經在哪裡見過這種戰慄式的抽搐。是在監獄裡,那是吸毒者毒癮發作時的顫抖。斯維尼似乎被什麼東西控制住了。影子打賭一定是海洛因。一個吸毒上癮的妖精?瘋子斯維尼扯下燃燒的煙頭,拋在地上,把剩下沒抽完的黃色煙絲放回口袋裡。他摩擦著髒得發黑的手指,沖著手指哈氣,然後繼續摩擦,想讓手指暖和起來。他的聲音透出一絲抱怨和嗚咽。「聽著,還給我那枚該死的金幣,老兄。我會給你另外一枚的,和原來那個一樣好。嘿,我會給你一大把金幣。」

他摘下油膩膩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幣。他把金幣丟進帽子里,又從呼吸的霧氣中抓出一枚金幣,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從寂靜的早晨空氣中變出金幣,直到棒球帽里的金幣多得溢了出來,斯維尼不得不用兩隻手捧住帽子。

他把裝滿金幣的棒球帽遞給影子。「給你,」他說,「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還給我當初我給你的那一枚。」影子低頭看著帽子,想知道裡面到底盛著多大一筆財富。

「我在哪裡可以花這些金幣,瘋子斯維尼?」影子問,「有多少地方能把金幣兌成現鈔?」

有那麼一瞬,他覺得這個愛爾蘭人可能會給他一拳。但那一瞬間過去了,瘋子斯維尼只是站在那裡,雙手拿著他盛滿金幣的帽子,就像《霧都孤兒》里的奧利佛·退斯特。接著,眼淚從他藍色的眼睛裡涌了出來,順著臉頰流下來。他拿起帽子,把它——現在裡面除了油膩的汗漬,什麼都沒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腦袋上。「你一定得還給我,老兄。」他說,「我不是教給你怎麼變金幣嗎?我告訴過你怎麼從密藏的寶庫里拿出金幣,我告訴過你寶庫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只要把最初那枚金幣還給我就好,它不是我的。」

「那枚金幣已經不在我這裡了。」

瘋子斯維尼的眼淚突然停住,臉頰上浮現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這個雜種——」他說。然後,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說的是實話。」影子說,「我很抱歉。如果金幣在我手上的話,我一定會還給你。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維尼的臟手抓住影子的肩膀,用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死死瞪著他。眼淚在瘋子斯維尼的臉上留下一條條臟印。「該死的。」他說。影子可以聞到他身上的煙草、陳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說的是實話,你這該死的雜種。送人了,而且是自願送人了。你這該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媽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影子想起了金幣落在勞拉棺材上發出的沉悶聲音。

「抱歉還是不抱歉,都一樣。我死定了,註定要完蛋了。」他用衣袖擦拭著鼻子和眼睛,把臉抹得更髒了。

影子有些笨拙地拍拍瘋子斯維尼的上臂,想給他一點男人間的安慰。

「我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他拖著長音說,然後突然抬起頭來,「你給了他金幣的那傢伙,他會把金幣還回來嗎?」

「是個女人。我不知道她現在哪裡。不過,我想她不會交還金幣的。」

瘋子斯維尼悲哀地嘆息一聲。「當我還年輕、還是個傻小子的時候,」他說,「我在星光下遇見一個女人。她讓我撫弄她的乳房,還告訴我未來的命運。她說,我將在西方日落的地方完蛋,被人遺棄、遺忘,一個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兒將導致我的死亡。當時我大笑著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勁地玩弄她的酥胸,親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身穿灰衣的僧侶還沒有來到我們的土地,也沒有跨過綠色的海洋到西邊去。而現在。」他突然停了下來。他轉過頭,凝視著影子。「你不應該信任他。」他用責備的口氣對他說。

「誰?」

「星期三。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為他工作。」

「你還記得怎麼做嗎?」

「什麼?」影子覺得他彷彿同時在和十來個不同的人說話。自稱是妖精的這個人氣急敗壞地說著話,從一種人格跳躍到另一種人格,從一個話題跳躍到另一個話題,彷彿他大腦里殘存的幾簇腦細胞都在熾烈地燃燒著,然後永遠熄滅。

「金幣,老兄!金幣!我教給你了,還記得嗎?」他在他面前揚起兩根手指,眼睛看著他,然後從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幣。他把金幣拋給影子。影子伸手接住時,卻發現手中根本沒有金幣。

「我當時喝醉了,」影子說,「我不記得了。」

斯維尼腳步蹣跚地穿過街道。天已經亮了,周圍的世界變成灰白相間的天地。影子跟在他後面。斯維尼沿著一條長長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但他的腿每次總能及時停穩,然後開始下一個蹣跚的腳步。他們走到橋邊,他扶著橋上的石頭轉過身。「你身上有錢嗎?我不要太多,只要夠買車票離開這個地方就行。二十塊錢就好。只要二十塊,有嗎?」

「二十美元的車票能去哪兒?」影子問他。

「可以帶我離開這裡,」 斯維尼說,「我可以在風暴來之前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鴉片成為大眾信仰的世界,遠遠離開!」他停下來,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後在袖子上抹乾凈。

影子的手伸進牛仔褲,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遞給斯維尼。「給你。」

斯維尼一把抓過去,塞進沾滿油污的粗斜紋棉布外套的貼胸口袋。他點點頭。「這些錢可以幫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說。

他倚在橋身的石頭上,在口袋裡摸來摸去,最後終於找到早先他丟掉的沒抽完的煙頭。他小心地點上煙,注意著不要燒到手指或者鬍子。「我要告訴你點兒事,」他說,好像這一天里他什麼話都沒說過一樣。「你正在往通向絞架的路上走,繩索已經套在你的脖子上,兩邊肩膀上各站著一隻烏鴉,等著啄掉你的眼睛。當作絞架的那棵樹有深深的根脈,那棵樹從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獄,我們的世界只是垂下絞索的那根樹枝。」他停頓片刻,「我要在這兒休息一陣子。」他說,蜷縮著身體蹲了下去,後背倚著黑色的磚石。

「祝你好運。」影子說。

「嘿,我正倒大霉呢。」瘋子斯維尼抱怨說,「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你。」

影子走回鎮上。現在是早晨8:00,開羅市剛剛醒來。他回頭看了一眼橋那邊,看到斯維尼蒼白的臉色,臉上布滿眼淚和髒東西,他正在目送他離開。

這是影子最後一次看到活著的瘋子斯維尼。

聖誕節前的這段冬日時光,感覺就像間雜在漫長冬夜之間的短暫白晝。在這幢供死者居留的殯儀館中,白晝更是轉瞬即逝。

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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