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有個名叫麗拉·古德切德的老婦人死了。在傑奎爾先生的指點下,影子攜帶摺疊的鋁擔架車,穿過狹窄的樓梯,走進她的房間,把擔架在床邊打開。他掏出一個藍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屍袋,在床上死去的女人身邊攤開。她死時穿著一件粉紅色睡衣,外面套著夾棉的晨衣。影子把她抱起來,用毯子裹好。她輕得彷彿沒有一點重量。他將她放進裹屍袋,拉上拉鏈,再將裹屍袋抱到擔架車上。影子忙著做事時,傑奎爾和一個年紀非常大的老頭子說話(她還在世時,婚姻將他們結合在一起)。老人說,傑奎爾站在一旁耐心地聽,直到影子把古德切德太太屍袋的拉鏈拉上,老人還在嘮嘮叨叨地跟他解釋,說他的子女是多麼忘恩負義,孫子那一輩也同樣如此——當然,那不是他們的錯,是他們父母的錯,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蘋果不會落到遠離蘋果樹的地方。他以前還以為,在他們的撫養教育下,子女們不會這樣呢。

影子和傑奎爾將帶輪子的擔架推到狹窄的樓梯口。老人跟在他們後面,腳上穿著卧室里穿的拖鞋,依然啰啰嗦嗦說個不停,話題大多是關於金錢的,還有人性的貪婪和子女的忘恩負義。影子負責抬擔架比較重的靠下的那端,就這樣一直抬到外面街道上。然後,他獨自推著擔架車,沿著結冰的人行道走到靈車旁。傑奎爾打開靈車後門,影子猶豫了一下。傑奎爾吩咐他:「儘管推進去好了,支撐架會牢牢扣住的。」於是,影子把擔架向車廂內推進去,支撐架一下子被車廂邊緣咬住,擔架下面的輪子旋轉著摺疊起來,擔架平穩地推進靈車的後車廂。傑奎爾演示給他看如何才能牢靠地把擔架固定在車廂內。影子關上車廂門時,傑奎爾還在聽那個娶了麗拉·古德切德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訴說。他似乎根本沒意識到天氣的寒冷,只穿著拖鞋和睡袍,就這樣站在外面天寒地凍的街道上,向傑奎爾痛訴他的子女們是多麼貪婪,比快餓死的禿鷲好不了多少,緊緊盯住他和麗拉的小小的財產不放。他還訴說他們夫妻倆是如何一路從聖路易斯、孟斐斯、邁阿密搬家到這裡,還有他們如何最後定居在開羅市,麗拉最終沒有死在老人院,這讓他多麼寬慰,而他自己又是多麼害怕會死在老人院里。

他們只好又陪老人走回他住的房子,送他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雙人卧室的角落裡,一台小電視機開著,嗡嗡作響。影子從旁邊經過時,發現新聞播報員微笑著沖他擠了擠眼睛。他確信沒有人注意他這個方向,於是立刻關掉電視。

「他們沒有錢。」終於坐回靈車裡以後,傑奎爾告訴他,「他明天就會過來找艾比斯,選擇最便宜的葬禮。不過我認為,她的朋友們會說服他給她辦一個好點的葬禮,在殯儀館前部的房間里舉辦一個正式的告別儀式。他肯定會抱怨,說自己窮沒有錢。這段時間,這附近的人都沒有什麼錢。不管怎麼說,六個月後他就會死了,最多不超過一年。」

雪花在車前燈的光圈裡飛舞,大雪已經朝比較南部的這裡飄移過來了。影子好奇地問:「他有病嗎?」

「不是那個原因。女人能拯救她們的男人。而男人——像他這樣的男人——他們的女人一旦死掉,他們也不會再活很長時間了。你會看到的。用不了多久,他開始變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隨著她的離開而離開。他開始對生命感到厭倦,整個人憔悴下去,他放棄對生的追求,然後,他死了。最後奪去他生命的也許是肺炎,也許是癌,或許是心臟停止跳動。等你上了年紀,所有的激情鬥志都離你而去之後,你的生命也就結束了。」

影子想了想:「喂,傑奎爾?」

「什麼。」

「你相信靈魂嗎?」他吃驚地聽到這個問題從自己嘴巴里跳了出來。其實他並沒打算這麼問。他本想先說些不那麼直接的問題,但卻找不到什麼轉彎抹角的話題。

「這得看情況。回溯到我的那個時代,我們全都有靈魂。當你死後,你要在陰間排隊等候,你必須回答出你一生所做的所有善事和壞事。如果你做的壞事的重量超過一根羽毛,我們就會把你的靈魂和心臟餵給阿穆特——靈魂吞噬者。」

「那它一定吃過很多人。」

「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多。那可是一根相當沉重的羽毛,我們把它打造得有點特殊。除非你特別邪惡,分量才會超過那個寶貝兒。喂,在這裡停車,加油站,我們得加些汽油。」

街上很安靜,是那種剛下完第一場雪後的安靜。「今年會有個白色聖誕節。」影子加油的時候說。

「沒錯。該死的,那小子真是個幸運的混蛋,不,應該說幸運的處女蛋。」

「你是說耶穌?」

「非常非常幸運的傢伙。就算他摔倒在糞坑裡,爬起來以後,聞上去還是跟玫瑰花一樣香噴噴的。對了,你知道嗎?其實聖誕節並不是他的生日。他這個生日是從蜜特拉 那兒借用的。你見過蜜特拉嗎?愛戴紅帽子,挺不錯的小夥子。」

「沒有,我沒見過。」

「哦……我在附近從沒見過他。他是部隊家庭的孩子,也許現在回中東了,那邊的日子好過些。不過我估計那邊的人也早就把他忘光了。常有這種事兒,頭一天,帝國的每一個軍人都要在自個兒身上塗抹獻祭給你的公牛的血,可到了第二天,他們連你的生日是哪一天都記不住。」

雨刷發出嗖嗖的聲音,把車窗上的積雪推到一邊,把雪花擠壓成細碎的雪塊和冰渣。

交通燈上的黃燈閃爍幾次,變成紅燈。影子把腳踩在剎車上,靈車搖擺著,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滑了一段,停了下來。

綠燈亮了。影子重新發動靈車,以每小時10英里的速度緩緩開行。覆蓋冰雪、滑溜溜的路面上,這個速度足夠了。車子似乎很高興以二擋的速度慢慢開著,他猜這輛車的大部分時間恐怕都是用二擋開的,所有車子都得跟在它後面慢慢爬行。

「你車開得很好。」傑奎爾接著說,「對了,耶穌在這兒混得挺不錯。但我遇見一個傢伙,他說他曾經看見耶穌在阿富汗的馬路邊上想搭順風車,卻沒有一個人肯停下車子。懂了嗎?全都取決於你在哪個地方討生活。」

「看樣子,一場大風暴就要來了。」影子說的是真正的天氣。

傑奎爾開口回答,但他的話與真正的天氣毫無關係。「你看看我和艾比斯。」他說,「再過幾年,我們的生意就混不下去了。我們有積蓄,生意不好的年份花用。可是好多年來,這裡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不如一年。荷露斯瘋了,瘋得一塌糊塗,所有的時間都變身成一隻鷹,吃路邊被汽車撞死的動物。那是什麼生活呀!至於芭絲忒 ,你已經見過了。就這樣,我們的日子還算好的呢!我們至少還有一點信仰,可以將就著過下去。其他那些笨蛋連自個兒的信仰都差不多丟光了。這就好比殯葬業的生意——不管你願不願意,大公司總有一天會收購你,把你趕出局,因為他們更強大、更有效率,而且他們的做法的確有效!對抗和戰鬥並不能改變這個該死的事實,因為我們早就輸掉了這場戰爭,早在我們剛剛到達這片綠色的土地之時,不管那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還是一萬年前。早在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輸掉了。我們遠渡重洋來到這裡,可美國並不在乎我們的到來。要麼被收購出局,要麼繼續硬挺下去,要麼滾蛋。你說的沒錯,風暴就要來了!」

影子開車轉入那條充滿死寂房子的街上,這裡只有他們那一棟房子還有人居住,其他所有房屋的窗戶都是黑乎乎的,釘著木板。「開到後面小路上。」傑奎爾吩咐說。

他在後院倒車,直到車子快碰上房子後面那兩扇大門才停下。傑奎爾打開靈車和停屍房的門,影子負責解開擔架的扣環,把它拉出來。擔架從車廂里抬出來後,輪子支架立刻自動旋開,落了下來。他推著擔架車走到防腐桌前,抬起麗拉·古德切德。她彷彿熟睡的孩子般安詳,他抱起她的裹屍袋搖籃,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冰冷的瓷面檯子上,好像擔心會驚醒她一樣。

「我有一個傳送板,」傑奎爾說,「你用不著親自搬動她。」

「沒關係。」影子說,他現在說話的語調越來越像傑奎爾了,「我個子大,這點小事沒什麼。」

童年時代,影子在他的那個年齡段里算個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影子小時候的照片,勞拉只有一張看得上眼,願意把它裝進鏡框里。照片上是一個表情嚴肅的孩子,一頭不受約束的亂蓬蓬的黑髮,一雙漆黑的眼睛,站在一張擺滿蛋糕和餅乾的桌子旁邊。影子估計那張照片可能是在哪個大使館舉辦的聖誕節晚會上拍的,照片上的他打著領結,穿著他最好的那身衣服。

他們搬家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他母親帶著影子,最初在歐洲各國之間遷徙,從一個大使館搬到另外一個大使館。他母親是在外事部門工作的通訊員,負責抄錄和發送機要電報。後來,在他八歲的時候,他們回了美國。母親因為經常生病,很難保住一份長期工作,只能在身體狀況允許時斷斷續續打些零工。於是,他們只好經常從一個城市轉移到另外一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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