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他說亡靈也有靈魂。

我問他那種事情怎麼可能——亡靈本身不就是靈魂嗎?

他一語點破我的困惑:

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亡靈為什麼總因為某些原因重回人間?

是啊,他說得對,亡靈總因為某些原因重回人間。

——羅伯特·弗羅斯特 《兩個女巫》

聖誕節前的一周通常是殯儀館裡最安靜的一周。這是影子吃飯時從艾比斯先生口中得知的。此刻,他們正坐在一家小餐廳里,距離艾比斯與傑奎爾殯儀館僅兩個街區。影子點的飯菜是全天都供應的早餐套餐(和炸麵包球一塊兒端上來的)。艾比斯先生一邊一點兒一點兒啄著一塊咖啡蛋糕,一邊跟他解釋:「快咽氣兒的人中間,有些人會一直咬牙挺著,非挺過這輩子的最後一個聖誕節不可,」艾比斯先生說,「有時候甚至能挺過新年。另外一些人卻恰好相反。對他們來說,看著別人高高興興準備過節,實在是太痛苦了,於是乾脆提前下課,省得看聖誕劇的最後一幕,不至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對了,不是稻草,應該說最後一根壓斷聖誕駝鹿脊背的聖誕樹枝。」說著,他嘴裡冒出一串怪音,將得意的笑聲和鼻子哼哼聲糅合在一起。顯然,剛剛發表的這通言論,是他反覆習練、特別中意的一段話。

艾比斯和傑奎爾殯儀館 是一家小小的、家族經營的殯儀館,也是這個地區最後一批真正獨立經營的殯儀館之一。至少艾比斯先生是這麼說的。「在人類從事商業活動的絕大多數領域中,全國性的統一大品牌都是極受重視的。」艾比斯先生用解釋的口吻講解道,語調溫和、態度認真,讓影子忍不住想起當年到筋肉健身房來健身的一個大學教授。那個人從來不會用隨和的語氣和別人閑聊,只會用演講、解說或解釋的語氣說話。剛認識艾比斯先生幾分鐘,影子就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很明顯,在與這位殯儀館負責人的所有談話中,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做個好聽眾,盡量少說多聽。「……我認為,這是因為人們喜歡提前知道他們能買到什麼、享受到什麼樣的服務。麥當勞、沃爾瑪、伍爾沃斯連鎖店……這些品牌連鎖店就是這樣。它們遍布全國,隨處可見。不管你到哪兒去,除了些許地區特色之外,你買到的總是幾乎完全相同的東西。

「然而,殯葬業的情形卻也許有所不同。你有一種需要,需要感到自己得到了小鎮上才有的那種個性化服務,某個精通這一行、熱愛這一行的人專門為你提供的服務。承受如此巨大的損失以後,你需要這個人悉心照料你和你所愛的死者。你希望把你的悲痛局限於當地,你不願把這種私人的悲痛變成全國喧囂的大事件。但是,所有大企業都是靠優惠的批發價格、批量購買、集中管理,再把產品銷售給買方而獲利的。死亡是大企業,我年輕的朋友,千萬別忘了這一點。真相讓人不舒服,但真相畢竟是真相。問題在於,沒有人想知道他們最親愛的那個人被冷藏車運到了某個巨大的改裝倉庫里,那兒還有二十、五十、甚至一百具屍體等著呢,等積攢到一定數量以後批量處理。不,先生,死者親屬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給一個熟人開的小殯儀館,那種地方的人會帶著敬意處理死者;他們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給一個在街上見了面會朝他們抬抬帽子打個招呼的朋友。」

艾比斯先生本人就戴著一頂禮帽,一頂樸素的褐色帽子,與他樸素的棕色上衣和莊重的棕色面孔十分相配。他的鼻子上還架著一副小小的金絲邊眼鏡。在影子的印象中,艾比斯先生似乎是個小矮個兒,每次站在他身邊時才發現,艾比斯先生至少有六英尺高,只不過他總是像鶴一樣彎著腰。影子這會兒坐在他對面,隔著閃亮的紅色桌面,全神貫注地盯著這個男人的臉。

「所以,大型殯葬公司進入一個地區以後,會買下當地殯儀館的名字。他們會付錢給殯儀館的負責人,留用他們,製造出人性化、差異化服務仍然存在的表象。但那不過是墓碑石上的頂尖兒罷了。事實是,大殯葬公司的所謂本地化,跟麥當勞的本地化完全是一回事。但我們卻是真正的獨立經營的殯儀館。我們自己做全套的屍體防腐處理,而且是國內屍體防腐做得最好的一家。當然啰,除了我們自己,沒有人知道這一事實。我們從來不接火葬業務。如果有自己的火葬爐,生意會好很多。但我們有自己精通擅長的東西,火葬與之格格不入。我的生意合作夥伴總是說,主給了你一份天賦或技能,你就有義務去使用它,還要把它用得最好。你贊成這個觀點嗎?」

「我覺得很對。」影子說。

「主將統治死者的力量賜予我的生意合伙人,正如他將駕御文字的技能賜予我一樣。文字,好東西呀。知道嗎?我自己也寫故事,不是什麼文學作品,只是自娛自樂,人生的一些記錄而已。」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影子正想問自己是否可以有幸閱讀其中的一本記錄時,他又接著說下去,「不管怎麼說,我們給人們提供的是具有連續性的服務:艾比斯和傑奎爾殯儀館在這裡存在已經超過二百年了。當然,我們兩個並不總是頂著殯儀館經理這個頭銜。早些時候,我們被人稱為殯儀業者,再早一些時候,我們被叫做掘墓人。」

「在那之前呢?」

「這個嘛,」 艾比斯先生笑了,笑容中只有一點點自鳴得意,「我們兩個的合作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不過,直到南北戰爭以後,我們才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個時候,我們的殯儀館專門為附近的有色人種家庭服務。在那之前,沒有人認為我們是有色人種,只覺得我們是外國人,有點異國情調,膚色比較深,但沒人覺得我們是黑人。但是,戰爭結束之後,沒過多久,人們就不再記得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被人當作黑人。我的合伙人,他的皮膚顏色比我更黑,但這個觀念的轉變還是很容易。真的,別人把你看做什麼人,你就是什麼人。現在,他們又管黑人叫非裔美國人了。這個詞兒我感覺真怪,讓我想起那些從奧斐、努比亞等地來的人。其實我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非洲人——我們是尼羅河人。」

「這麼說你是埃及人嘍。」影子說。

艾比斯先生撅起下唇,來回搖頭,彷彿腦袋安在彈簧上,正有節奏地來回擺動,擺到這邊,就從這個角度看問題,擺到那邊時又換了個角度。「你的話,既正確又錯誤。在我看來,『埃及人』這個稱呼指的是現在居住在那裡的人,那些在我們的陵墓和宮殿之上建造城市的傢伙。他們長得和我很像嗎?」

影子聳聳肩,沒有回答。他見過長得和艾比斯先生很像的黑人,也見過晒黑肌膚後、和艾比斯先生的相貌沒什麼區別的白人。

「咖啡蛋糕味道怎麼樣?」餐廳女侍走過來為他們加滿咖啡。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蛋糕。」艾比斯先生客氣地說,「請代我向你母親問好。」

「我會的。」她說著,急匆匆走開。

「如果你是殯儀館經理的話,別問候任何人的健康。他們會以為你也許是在尋找生意機會呢。」艾比斯先生壓低聲音說,「好了,我們去看看你的房間收拾好沒有。」

飯後,他們並肩走在夜色中,呼吸在空中凝成白色的霧氣。經過的商店櫥窗里,聖誕節的裝飾燈閃閃發光。「你們真好心,收留我住下來。」影子說,「真是謝謝你們。」

「我們欠你的僱主一點人情。再說,主知道,我們的確有空房間。那是一棟很大的老房子。你知道,過去我們有很多人住在這裡,不過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了。多你一個人沒什麼麻煩的。」

「你知道我要留下來和你們一塊兒住多久嗎?」

艾比斯先生搖頭。「他沒有說。不過我們很高興你能住在這裡,還能幫你找些活兒干。只要你沒有什麼潔癖,又肯尊敬死者的話,你可以幫忙給我們做事。」

「那麼,」影子問,「你們的人在開羅市做什麼?是因為這個城市的名字,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

「不,完全不是這些原因。事實上,這個名字來源於我們這些人,只不過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罷了。在遙遠的過去,這裡是一個貿易港口。」

「你是說開拓新邊疆的時代?」

「你也可以那麼說。」艾比斯先生說。「晚上好,西蒙斯女士!也祝您聖誕節愉快!帶我到這裡來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航行到了密西西比河。」

影子突然停下腳步,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你是想告訴我,五千年前,古埃及人就來這兒做生意了?」

艾比斯先生沒有說話,但他得意地笑起來。過了一會兒,艾比斯先生重新開口道:「三千五百三十年前,大致是這個時間。」

「好吧,」影子說,「我權且相信你的話。他們都做些什麼生意?」

「算不上什麼大生意。」艾比斯先生說,「動物的毛皮,一些食物,還有從現在位於密歇根州的東半島上的礦山裡開採出來的銅。這個所謂的生意讓人失望透了,根本不值得付出這麼大代價來到這裡。他們在這兒待了一段時間。他們信仰我們,並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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