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她把最後一塊板油塊放進盒子,開始用一個塑料奶罐往一隻小口袋裡倒薊仁。附近一株冷杉上,幾隻披著橄欖色冬裝的金翅雀急不可耐地撲騰著。

「我沒有在報紙上看到任何關於艾麗森?麥克加文的消息。」

「沒什麼可供報道的新內容。她依然下落不明。有傳言說有人在底特律見過她,不過很快就證明只是一條假消息。」

「可憐的孩子。」

瑪格麗特?奧爾森將鳥食罐子上的蓋子擰緊。「我希望她死了。」她就事論事地說。

影子震驚地問:「為什麼?」

「因為其他任何結果都比死亡更可怕。」

金翅雀發瘋似的在冷杉樹枝上跳來跳去,恨不得這兩個人趕緊離開。

你心裡想的不是艾麗森,影子心想,你想的是你自己的兒子,你想的是桑迪。

他記得以前什麼時候曾聽到有人說「我想桑迪」。那人是誰?

「很高興和你聊天。」他說。

「謝謝,」她說,「我也一樣。」

二月每天都是陰沉沉的天氣,白天很短,轉眼就過去了。有幾天下雪,更多的日子沒下雪。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最暖和的幾天,氣溫回升到零點以上。影子一直待在他的公寓里,直到覺得房間彷彿牢房一樣。於是,在星期三不需要他出門旅行的日子裡,他開始外出散步。

白天基本上都在散步,有時甚至徒步走到鎮子外面。他獨自一人走著,一直走到位於鎮子西北部的國家森林,或者南邊的玉米地和奶牛牧場。他走過木材場,沿著舊日的火車軌道步行,再轉到公路上走回來。有幾次他甚至沿著冰封的湖面,從北岸一直走到南岸。有時候,他可以看到當地的居民、冬季遊客和慢跑者,他沖他們揮手打招呼。大多數時候,一路上什麼人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有烏鴉和雀鳥。偶爾有幾次,他看見鷹享用公路上被車子撞死的負鼠或者浣熊。在一次格外難忘的偶遇中,他親眼見到一隻鷹從白松河中抓起一條銀色的魚(這條河中央的河水在冬日裡依然奔騰流淌)。那條魚在鷹爪中瘋狂扭動著,在中午的陽光下折射出閃閃光芒。影子想像那條魚獲得了自由,從天空中落下,游回河水。他露出一抹冷酷的微笑。

他發現散步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想,這就是他喜歡上散步的真正原因。每次思考,他的思緒都會去到他無法控制的地方,去到讓他感覺很不舒服的地方。筋疲力儘是件好事,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他就不會再去想念勞拉,不會再做那些奇怪的夢,不會再胡思亂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東西。散步之後,他回到家中,輕鬆入睡,而且一夜無夢。

有一天,他在鎮子廣場上的喬治理髮店裡遇到了查德?穆里根警長。對於理髮,影子向來抱有很高的期望,可惜每次實踐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每次理髮後,他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只是頭髮稍微短了一點。查德坐在影子旁邊的理髮椅上,有些意外的是,他似乎極其在意自己的外貌。理髮結束後,他嚴肅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好像正準備對鏡中人開出一張超速駕駛罰單。

「看起來不錯。」影子告訴他說。

「如果你是女人,你覺得我看上去怎麼樣?」

「我想應該不錯。」

兩人穿過廣場,一起去瑪貝爾的店,點了兩杯熱巧克力。查德問:「嗨,邁克,你有沒有想過在執法機構工作?」

影子聳聳肩。「沒想過。」他說,「幹警察大概需要知道不少事才行吧?」

查德搖頭。「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麼嗎?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時候會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沖你大聲叫喊,說發生了可怕的謀殺,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告訴他們,你確信這一切都是誤會,如果他們肯安靜地走出去的話,你就可以著手把案件調查個水落石出。而且,你還必須相信你所說的話。」

「真的會調查個水落石出?」

「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到那時,你就可以把手銬銬在嫌犯手上了。不過,不管能不能查清,你都必須盡你的力量認真調查。你想找工作嗎?我們正在招人,你正好是我們想要的那種人。」

「我會考慮考慮。如果我在叔叔那邊干不下去,我就來找你。」

兩個人繼續喝著熱咖啡,穆里根突然問:「嘿,邁克,比方說,如果你有一個表妹,是個寡婦,而且開始打電話給你,你會怎麼做?」

「打電話說什麼?」

「是長途電話,她不住在這個州。」他的臉紅了,「去年我在家族某個人的婚禮上見到她了。她那時候還有家,我是說,她的丈夫那時候還活著。她跟我是同一個家族,不是血緣很近的表妹,我們是相當遠的親戚。」

「你對她有感覺?」

他的臉更紅了。「我也不知道。」

「那好,先不提你的感覺。她對你有好感嗎?」

「呃,她說過一些話,打電話時說的。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我可以叫她來這裡。我可以那麼做,是不是?她說過她願意來這裡。」

「你們兩個都是成年人。要我說,干吧。」

查德點點頭,臉紅通通的,用力點點頭。

影子公寓里的電話一直靜默無聲。他曾經想撥打電話,但又想不出有什麼他想打電話交談的人。一天深夜,他拿起電話聽筒傾聽,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呼呼的風聲,還有極遠處一伙人的交談聲。聲音太小,無法聽到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對著電話說了一聲「你好!」,還有「你是哪位?」但聽筒里沒有回答,只有突如其來的寂靜。然後,遠方傳來一陣笑聲,聲音非常微弱,他無法確定那聲音到底真的存在,還是他腦子裡想像出來的。

接下來的幾周里,影子和星期三出門旅行了好幾次。

在羅德島的一棟小別墅里,影子在廚房裡等著,聽星期三坐在一間黑洞洞的卧室里和一個女人爭吵。那個女人既不願意起床,又不願意讓星期三或影子看到她的臉。在她廚房的冰箱里,裝著滿滿一塑料袋蟋蟀,還有滿滿一袋子幼鼠屍體。

在西雅圖的一家搖滾夜總會裡,影子看見星期三大著嗓門向一個留著紅色短髮、紋著藍色螺旋文身的年輕女人問好,聲音大得壓過了樂隊的噪音。那次談話一定進行得很不錯,星期三離開時咧著嘴,開心地笑著。

五天之後,影子在一輛租來的車子裡面等待,結果星期三從達拉斯一棟辦公樓的大堂里悶悶不樂地走出來。他鑽進汽車,重重地關上車門,一聲不響地坐著,氣得滿臉通紅。他下命令說:「開車。」然後又罵道,「他媽的阿爾巴尼亞人,好像有誰真的在乎他們似的。」

三天後,他們又飛到博得市,在那裡和五位年輕的日本女人共進一次愉快的午餐。他們互相開著玩笑,彬彬有禮。離開的時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們是否達成了某種協議,或者決定了什麼事。不過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開心的。

影子開始渴望回到湖畔鎮了。那裡很寧靜。他最喜歡的一點,就是那裡的人都很好客,歡迎他這個外來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門旅行,他就開車過橋到鎮廣場去。他在瑪貝爾的店裡買兩個餡餅,在店裡先吃掉一個,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過的報紙,他就會拿過來看。他對報紙上新聞內容的興趣,還沒大到可以讓他自己買一份。

他會把另外一個餡餅打包帶走,用紙袋包起來,當午飯吃。

一天早晨,他正在讀《今日美國》,瑪貝爾問他:「嗨,邁克,今天你打算去哪裡?」

外面的天空是灰藍色的,晨霧已經從樹叢中消散,只剩下樹枝上懸掛的白霜。「我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說,「也許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徑走一遍。」

她重新為他倒滿咖啡。「你有沒有向東走到Q縣?那個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二十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條小路,可以通到那邊。」

「沒有,我從來沒去過。」

「去吧,」她說,「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車停在鎮邊,沿著路邊走下去。這是一條曲折盤旋的鄉間道路,沿著山脈繞到鎮子東邊。山上覆蓋著落光葉子的楓樹、白色樹榦的白樺樹、深色的冷杉,還有松樹。

一隻深色小貓跟著他沿著路邊走,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那隻貓的顏色髒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貓走去,貓並沒有跑開。

「嗨,貓咪。」影子自然地沖它打招呼。

貓歪著腦袋,用翠綠色的眼睛凝視著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來——不是沖著他,而是沖著路另一邊他看不到的什麼東西。

「別緊張。」影子說。貓快步穿過公路,消失在一片沒有收割的玉米田裡。

在道路下一個轉彎處,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石都已經開始風化了,但其中幾塊墓碑前還擺放著一束鮮花。這個墓園沒有圍牆,也沒有籬笆,只有低矮的桑樹,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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