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我將向你坦白我所有的秘密

但對於過去,我向你撒了謊

請讓我上床,睡到永遠吧

——湯姆·維茲 《跳到疼痛的探戈》

來到湖畔鎮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被黑暗與污穢所包圍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在非常遙遠地方的事,在大洋對岸的一片土地上,在太陽升起的地方。但在那個孩子短短的一生中,他從未見過日出的景象。他看到的,只有光線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沒有人和他說話。他能聽到外面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但卻無法理解話語的意義,正如他無法理解貓頭鷹的號叫聲和狗的吠叫一樣。

他記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記得,不知多久以前,有一晚,一個大人悄悄地走進來。她沒有打他,也不喂東西給他吃,只把他抱在胸前,溫柔地擁抱他。她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一滴滴熱乎乎的水從她臉上流下來,落在他身上。他被嚇壞了,嚇得哭叫哀號起來。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離開小屋,在身後鎖上門。

可他還記得那寶貴的一刻,正如他記得捲心菜心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滋味,記得蘋果的鬆脆,還有油乎乎、香噴噴的烤魚帶來的快樂。

而現在,他看見的是火光照耀下的無數面孔。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從小屋中帶出來,這也是他唯一一次離開小屋。他們所有人都在凝視著他。哦,原來人類是這樣的長相。他是在黑暗中長大的,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的面孔。對他來說,這一刻,一切都是如此新鮮,如此奇異。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們把繩子套在他脖子上,拉著他來到那個人等著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舉起,群眾發出歡呼。在黑暗中長大的孩子也開始和他們一起大笑起來,因為他感到高興和自由。

然後,利刃猛地砍落下來。

影子猛地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又冷又餓,住在一套玻璃窗內層結著一層冰霜的公寓里。那層冰肯定是他呼出的水汽凝成的。幸好昨晚睡覺時沒脫光,起床時不用重新穿衣服了。從窗戶旁經過時,他用手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下積滿了冰,接著慢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憶自己昨晚的夢,但除了痛苦的感覺和黑暗之外,別的都不記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裡琢磨著。如果沒記錯路,他應該可以穿過湖北面的那座橋到鎮中心去。他穿上薄夾克外套,想起了對自己許下的諾言,打算買件暖和的冬季外套。他打開公寓房門,走到外面的木頭平台上。突如其來的酷寒震得他的呼吸都暫時停止了。他吸一口氣,感到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凍得硬梆梆的。站在門廊平台,他可以欣賞到整個湖景。面前是一片開闊的白色冰凍湖面,湖岸邊圍著一圈不規則的灰色色塊。

寒流的確過來了,千真萬確。現在的溫度可能在華氏零度以下,完全不是徒步行走的好時機。不過他認為,走到鎮子中心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赫因澤曼恩昨晚怎麼說來著?走路只要十分鐘?影子身材高大,腿腳也長,輕輕鬆鬆就能走過去。再說,步行還可以讓他暖和起來。

於是,他出發朝著南邊,也就是橋的方向前進。

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咳嗽起來。一開始是乾澀的輕咳,因為寒冷的空氣鑽進了他的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臉還有嘴唇也凍得生疼,腳也一樣。他把沒戴手套的雙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裡,合攏手指握緊拳頭,好暖和一點。他想起了洛基·萊斯密斯給他講的明尼蘇達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個,他記得特別清楚。那故事說的是在極其寒冷的一天,一個獵人被熊趕到樹上,結果下不來了。於是他拉開褲子,撒了一泡黃色的尿,尿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凍成了冰柱。他順著凍得比石頭還結實的自己的尿冰柱,從樹上滑了下來,獲得自由。回憶起這個故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但就連笑容都覺得乾巴巴的,緊接著又是一陣乾澀痛苦的咳嗽。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陣,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公寓樓和他之間的距離,比他想像的短得多。

他這才發現,步行進城的決定是個錯誤。但是他離開公寓已經三四分鐘了,已經能看見湖面上的橋了。他琢磨著:到底是繼續走下去,還是掉頭回家(可回去之後又怎樣?用沒接通的電話叫輛計程車過來?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他提醒自己,公寓里可是沒有任何食物的)。

他只好繼續走下去,同時把對氣溫的估計更降低一些。現在是零下10度?零下20度?也許是零下40度。華氏度和攝氏度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溫度計上的指示點罷了。也許天氣並沒有那麼冷,只是北風刺骨。風更猛烈了,持續不斷地刮著。從北極而來的寒風越過加拿大,從湖面上兇猛地刮過來。

他有些嫉妒地回憶起那些裝填化學物的手腳保暖墊,真希望現在就擁有它們。

他估計他又走了十分鐘,可橋看起來還是那麼遙不可及。他實在太冷了,甚至冷得無法打顫,連眼睛也凍得生疼。這絕對不是簡單的寒冷,簡直是科幻小說中才存在的寒冷!這一切肯定是發生在水星的背陰面,也可能是岩石林立的冥王星,在那裡,太陽只是一顆遙遠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中發出一點點微弱的光芒。

偶爾從他身邊經過的車子看起來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像太空飛船,是用金屬和玻璃製造的小小的冰凍盒子,裡面居住著穿得比他暖和的人。他腦中響起一首歌,那是他媽媽喜歡的一首老歌,叫做《漫步在冬之仙境》。他緊閉嘴巴哼著調子,隨著旋律節拍繼續邁步走著。

他的腳已經喪失了所有知覺。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單薄的棉襪,開始擔心自己會得凍瘡。

這可不是開玩笑,這次徒步出行簡直就是愚蠢至極。他覺得自己的衣服像是漁網,冷風可以直接吹透,凍僵他的骨頭和骨頭裡的骨髓,凍僵他的眼睫毛,凍僵他胯下最溫暖的地方,讓睾丸都冷得縮回到骨盆內腔里。

繼續走,他鼓勵自己,繼續走,等我回家之後,就可以好好享受了。他腦中又開始回蕩起一首披頭士樂隊的歌兒,他調整自己的步伐,跟上音樂的節拍。可當他開始隨著音樂哼唱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不斷哼唱的居然是「救命」兩個字。

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橋邊了。那以後,他還要過橋,過橋後再走十分鐘才能到達位於湖南邊的商業區——也許需要的時間還會更久一些……

一輛黑色汽車從他身邊經過,減慢速度,排氣管里冒出的煙變成了一股白色濃霧。車子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一扇車窗搖下,水蒸汽從車裡面冒出來,和汽車排氣管的煙混在一起,彷彿巨龍噴出的鼻息。「你沒事吧?」車裡的警官問。

影子的第一個直覺反應是應該說:「是的,一切都好,謝謝你長官」。可惜太遲了,他已經開口說話了:「我想我快凍死了。我打算走到湖畔鎮,買食物和衣服。可我對路程距離的估計看來大錯特錯了。」——其實,他只是在腦子裡想著說那些話,真正說出口的只是「凍——凍死」,還有牙齒打架的聲音。然後,他又補充一句:「抱——抱歉,太冷,抱歉。」

警官打開車子后座門,對他說:「你進來坐一會兒,暖和一下,怎麼樣?」影子感激不盡地爬進車子,坐在后座上,摩擦著自己的雙手,希望手指頭不會得凍瘡。警官坐回駕駛座位,影子透過車內隔離用的鐵格子觀察著他,同時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回憶起上次坐在警車后座上的情形,也不要在意后座上沒有從裡面開門的門把手,只管把注意力集中在讓雙手恢複知覺上。進入溫暖的車內,他的臉在痛,凍得紅腫的手指在痛,連腳趾也痛了起來。影子覺得疼痛是個好徵兆。

警官啟動了汽車。「原諒我實話實說,」他沒有回頭看影子,只是聲音大了些,「可你這麼做實在太蠢了。你沒有聽天氣預報嗎?今天這裡降溫到零下30度。只有老天爺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也許零下60度,零下70度。不過我想,你要是在零下30度的天氣跑出來,氣溫再低都不怕了——早凍死了。」

「謝謝。」影子感激不盡地說,「謝謝你停車照顧我。非常非常感謝。」

「今天早上,一個住在萊茵蘭德的女人穿著睡袍和拖鞋出來喂鳥,結果被凍僵了,真的被凍僵在路邊。這會兒正在危重病房裡呢。今天早晨電視新聞里播過了。對了,你是新來的?」雖然是提問,但這個人顯然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昨天晚上坐長途巴士過來的。本來計畫今天先買些暖和點的衣服、食物,還有一輛車。沒想到天氣會突然變得這麼冷。」

「沒錯。」警官跟著說,「連我也吃了一驚。看這陣勢,真用不著擔心全球氣候變暖的事兒。對了,我是查德·穆里根,湖畔鎮的警長。」

「邁克·安塞爾。」

「嗨,邁克,覺得好點了嗎?」

「暖和多了。」

「想讓我先帶你去哪兒?」

影子把雙手放在暖氣出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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