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城點頭表示明白,把匕首插進刀鞘,壓下心中湧起的怒火,把它深深藏在心底。

城先生對影子的仇恨已經成為他自身的一部分。睡覺的時候,他會看見影子那張表情嚴肅的面孔,看見他那似笑非笑的微笑。那種表情讓城很想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睡著以後,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下巴緊緊咬在一起,太陽穴繃緊,咽喉燒灼。

他開著福特探險家穿過草地,經過那棟搖搖欲墜的農場房子,爬上一個斜坡,然後就看到了那棵樹。他把車停在樹旁,關上發動機。儀錶板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早晨6:38分。他把鑰匙留在車裡,朝樹走去。

這棵樹異常高大,枝椏茂密,而且似乎存在一種完全屬於它自己的衡量尺度,讓城說不清它到底是50英尺高,還是足有200英尺。樹皮是上好的真絲領帶的那種灰色。

距離地面一段高度的位置上,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被錯綜交織的繩索捆綁在樹榦上。樹下則擺著一個被床單包裹起來的什麼東西,城從旁邊經過時才注意到。他踢了踢床單,星期三被子彈毀掉一半的臉露了出來,茫然地瞪著他。

城走到樹下,繞著樹榦走到後面,避開農場房子的視線,解開褲子拉鏈,沖著樹榦撒了一泡尿。他拉上拉鏈,走到房子那兒,找到一個木頭梯子,把它扛到樹下。他小心地把梯子靠在樹榦上,順梯爬上去。

影子沒有一絲生氣,懸吊在將他綁在樹上的繩子中。城不知道這個人是否還活著:他的胸部沒有呼吸的起伏。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一樣。

「你好,混蛋。」城大聲說,影子沒有動彈。

城踩上梯子最高一級,抽出匕首。他找到一根小樹枝,似乎符合世界先生的要求。他用匕首刀鋒向樹枝根部砍下去,砍斷一半後用手把樹枝折下來。這根樹枝大約有30英寸長。

他把匕首插回到刀鞘,順著梯子爬下去。經過影子對面時,他停下來。「天那,我真是恨透了你!」他惡狠狠地說。他真希望能拔出手槍,一槍打死他,可他知道不能那麼做。於是,他舉起樹枝,擺出刺殺的姿勢,沖著對方一記虛刺。只是個出於本能的動作,但卻飽含挫折與憤怒。他想像自己手中拿的是一枝真正的長矛,捅進影子肚子里,在裡面用力攪動。

「得了。」他大聲說,「沒時間了。」他隨即想到,開始對自己說話,這是發瘋的第一個信號。他又邁下幾級梯子,然後一蹦,直接跳到地上。他看了看手中拿的樹枝,感覺自己像個小孩子。拿著一根樹枝,卻假裝它是一把寶劍或者長矛。我大可以隨便從哪棵樹上砍下一根樹枝,他想,用不著非得是這棵樹。他媽的誰會知道呢。

他又想到,世界先生一定會知道的。

他把梯子放回農莊房子旁。眼角一瞥間,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動。他透過窗戶望進去。黑暗的房間裡面堆滿破爛傢具,牆上的石灰都剝落了。有那麼一瞬間,彷彿是半夢半醒的幻覺中,他想像自己看到了三個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客廳里。

其中一個在織毛線,另一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還有一個顯然在睡覺。注視著他的那個女人突然笑起來,嘴巴咧得很大,笑容幾乎和她的臉一樣寬,嘴角從一邊耳朵一直咧到另一邊。然後,她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脖子上,輕輕地從脖子一側划到另一側。

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就在那個空蕩蕩的房間里,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凝神再看時,除了老舊腐爛的傢具,什麼都沒有。房間里根本沒有人。

他揉揉眼睛。

城走回那輛棕色福特探險家,爬上車子。他把樹枝扔到旁邊白色真皮面的乘客座位上,擰動點火器里的鑰匙。儀錶板上的時間顯示居然是凌晨6:37分。他查看自己的手錶,上面閃動的數字是13:58分。

絕了。他想,我要麼是在那棵樹上待了整整八個小時,要麼就是往回倒退了一分鐘。但他認定這只是巧合,兩個表恰好同時出了問題。

在樹上,影子的身體開始流血。傷口位於肋部,血從傷口裡緩緩流下。血很粘稠,而且是黑色的。

遠望山頂烏雲密布。

伊斯特坐在山腳,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望著黎明時分東邊山脈上露出的朝陽。她的左手腕上文著一串藍色的勿忘我,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拇指撫摩著那個文身。

另一個夜晚來了又去,什麼都沒有發生。人們還在繼續趕來,有單獨來的,也有成雙結隊的。昨天晚上從西南邊來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和蘋果樹一樣高的小孩。此外還有她只瞟到一眼的某個東西,看上去似乎有大眾甲克蟲汽車般大小,卻沒有腦袋。他們消失在山腳下的那片樹林里。

沒有人來打擾他們,外面世界的人們似乎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她想像在岩石城裡的普通遊客透過投幣望遠鏡向下望,雖然鏡頭直接對準他們這個草草建成的露營地和這些待在山腳下的人,但還是什麼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樹林、矮樹叢和岩石。

她聞到了從做飯的篝火那兒飄來的煙味,黎明的寒風中混合著燒烤熏肉的味道。營地另一邊的某個人開始吹口琴,音樂讓她禁不住微笑起來,身體也隨之微微搖擺。她的背包里有一本簡裝書,她想等光線足夠明亮之後開始看書。

高空中有兩個黑點,很快出現在雲層之下:一個小黑點和一個大黑點。晨風中,一滴雨點飛落到她臉上。

一個赤腳女孩從營地走出來,朝她的方向走來。她在一棵樹下停住,拉開裙子,蹲下方便。等她方便完,伊斯特跟她打了聲招呼。女孩走過來。

「早上好,女士。」她說,「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她粉紅色的舌尖渴望地舔舔猩紅的嘴唇。她肩膀上搭著一隻黑色的烏鴉翅膀,還帶著羽毛。脖子上的項鏈墜著一隻烏鴉腳。她的胳膊上到處是藍色文身,有線條、圖案和錯綜複雜的結。

「你怎麼知道?」

女孩笑了。「我是瑪查,摩利甘女神 .戰爭即將來臨時,我可以在空氣中嗅到它的味道。我是戰爭女神,我要說的是,今天鮮血肯定會溢滿山谷。」

「哦。」 伊斯特說,「好了。你可以走了。」她仰望天空中的那個小點,它像一塊石頭一樣,翻滾著朝她們落下來。

「我們將和他們作戰,我們將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每一個人。」女孩繼續說,「我們將拿他們的頭作戰利品,烏鴉會吃掉他們的眼睛和屍體。」那個黑點漸漸變成一隻鳥,展開翅膀,乘著清晨陣風的氣流飛翔。

伊斯特歪著腦袋問:「戰爭女神,你是不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本事,事先就知道誰會獲勝,誰能獵取誰的腦袋?」

「我沒有。」女孩說,「我只能聞到戰爭的味道,只知道這麼多。不過我們會贏的,是不是?我們必須贏。我看到他們對全能的父做的事了。要麼是他們死,要麼是我們亡。」

「是呀,」 伊斯特說,「我想也是。」

女孩又笑了笑,在朦朧的晨色中走回營地。伊斯特垂低手,碰了碰剛從土裡鑽出來、如刀片般纖薄的一片綠色嫩芽。她的手指剛剛碰到它,它立即開始飛快生長起來,葉片一層層打開,莖蔓旋轉、纏繞、改變。最後,她手下的植物變成了一株綠色的鬱金香球莖。太陽升起之後,鬱金香花就會怒放。

伊斯特抬頭看著那隻鷹。「我可以幫你什麼忙嗎?」她問。

那隻鷹正在她頭頂15英尺高的地方慢慢盤旋,然後向著她滑翔下來,落在她身邊的地上。它凝視著她,眼睛裡充滿瘋狂。

「你好,小可愛。」她說,「你真正的模樣是什麼樣的?」

鷹有些遲疑地朝她蹦跳過來,然後,它不再是一隻鷹了,變成一個年輕人。他看了看她,又低頭看了看草。「你?」他說。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一會兒看草,一會兒看天空,一會兒看矮樹叢,就是不看著她。

「我?」她問,「我怎麼了?」

「你。」他的話又停頓下來,似乎正在極力整理思維,各種稀奇古怪的表情從他臉上一一掠過。他花太多時間做一隻鳥了,她想,已經忘記怎麼做人了。她耐心等待著。最後,他終於開口說:「你會跟我來嗎?」

「也許吧。你想讓我去哪裡?」

「在樹上的人,他需要你。一個幽靈傷口,在他身體上。血流出來,停了。我想他死了。」

「馬上就要開戰了。我不能在關鍵時刻到處亂走。」

赤身裸體的男人什麼都沒回答,只是站在地上,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似乎不確定自己的重量,似乎他平時總是在空中或搖晃的樹枝上休息,而不是在固定不動的地面。他再次開口說:「如果他真的永遠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但是戰爭——」

「如果他死,誰打贏都不再重要了。」看樣子他需要一條毯子,一杯甜咖啡,需要有人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讓他在那邊一面發抖一面胡言亂語,直到腦子清楚起來。他凍得把胳膊緊緊貼在體側。

「他在哪裡?附近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