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她的頭微微一偏,姿勢像極了一隻貓。突然間,影子想起那一次肩膀上留下的貓抓的傷痕。他感到臉慢慢起來。「如果你信任我的話,」芭絲忒 說,「我可以幫你作出選擇。」

「我信任你。」他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你想知道你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嗎?」

「我的名字已經失去了。」他告訴她。

「名字來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換。這個交易值得嗎?」

「值得。也許吧,我也說不準。這個交易讓我看到了許多東西,許多私人性質的東西。」

「任何人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是私人性質的,屬於他一個人所有。」她說,「所以,所謂親眼所見,其實全都是不確定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說,「我要拿走你的心臟。以後我們用得著它。」她伸手深深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個不住跳動的東西,抓在她尖銳的手指甲間。它的顏色和鴿子血一樣,是由純粹的光組成,正在有節奏地擴張、收縮。

她合攏手指,它立刻消失不見。

「走中間那條路。」她說。

影子點點頭,走了過去。

道路變得滑起來,岩石上布滿了冰。頭頂瀉下的月光在空氣中的冰晶上閃爍,亮晶晶的。月亮的外圍籠上了一層光暈,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美倒是很美,借著它行走卻更困難了。這條路顯得非常不可靠。

他退回道路分岔處。

他看著第一條分岔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它一直通向一個巨大的房間,或者說是一組房間,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館。他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他能聽到無數細小聲音,發出悠長的回聲,還能聽到灰塵落下的聲音。

這裡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館裡夢見過的地方。這個無邊無際的紀念大廳,為了紀念被遺忘的眾神,那些曾經存在、但現在已經不復存在的眾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離比較遠的那條路走去,同時向前張望。這條路有點迪斯尼世界的感覺,黑色樹脂玻璃的圍牆上裝著探照燈,彩色燈光不停閃爍,營造出如夢如幻的氛圍。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裡像是電視劇里星際飛船上的控制台。

他還能聽到聲音:一種低沉的振動的嗡嗡聲,影子的胃部都感應到了這個嗡嗡聲。

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這兩條路感覺都不太對勁。選路的事,他已經受夠了。中間那條路,就是貓女神指給他的路——就是這條,走下去。

頭頂的月亮開始慢慢變淡變弱,月亮的邊緣變成粉紅色,逐漸黯淡下去。中間這條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門。

一片黑暗中,影子穿過拱門。空氣很溫暖,還有濕潤的泥土味道,彷彿城市裡下過夏天第一場雨後的街道。

他絲毫不覺得恐懼。

他不再恐懼。恐懼已經死在那棵樹上,和影子一樣。現在,他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除了他靈魂的本質精髓,一切都已不復存在。

遠處有什麼巨大的東西靜靜地濺起水花,水花的聲音在廣闊的空間里回蕩。他眯著眼向前眺望,但什麼都看不到。這裡實在太黑了。但沒過多久,水花飛濺的方向出現了一團幽靈般的鬼火,發出微弱亮光,劃破了黑暗的世界。原來他身處一個巨大的洞穴中,在他面前是光滑如鏡的遼闊水面。

濺水聲接近了,那團光也越來越亮。影子在岸邊耐心等待著。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現在視野里,一隻燈光搖曳的白色燈籠掛在高高揚起的船首上,在玻璃一般的黑暗水下幾英尺映出倒影。一個高個子的人影用竹竿撐著船,影子聽到的濺水聲,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輕巧行駛時,竹竿從水中抬起和移動時發出的聲音。

「喂!這邊來!」影子叫道。回聲驟起,環繞著他,感覺像有整整一個合唱團的人在歡迎他,呼喚他,每個人的聲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樣。

撐船的人沒有回答。

船夫的個子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話——穿著一件樸素的白色袍子,露在外面的頭部完全不屬於人類,影子確信他一定戴了某種面具。那是一隻鳥的腦袋,頭很小,脖子很長,鳥喙很長,顯得十分高傲。影子確信自己見過這個鳥頭,這個鬼怪般的像鳥的影子。他突然想起來了,有些失望地意識到,當他在山崖石屋裡欣賞投幣觀看的發條機器時,這個蒼白的好像鳥一樣的生物曾經一閃而逝,出現在醉鬼身後的教堂墓地里。

水從船首和撐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聲回蕩在整個空間。船在水面上形成一陣陣漣漪。那艘船是用編在一起的蘆葦造的。

船到了岸邊,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頭慢慢轉過來,注視著影子。「你好。」它說,但鳥嘴並沒有移動。說話的聲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後的世界裡遇到的其他人一樣,這個聲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腳會弄濕,我也沒有辦法。這些船太舊了,如果劃得太靠近岸邊,船底就會撞裂。」

影子脫下鞋子,走進水中。水深剛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陣冰冷刺激之後,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邊,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蘆葦船搖晃了一下,水濺到船舷上,然後小船再次恢複平衡。

船夫撐船離開岸邊。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張望,褲子還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認識你。」他對站在船首的那個生物說。

「你當然認得我。」船夫回答說。掛在船頭的煤油燈忽明忽暗,冒出來的煙嗆得影子咳嗽起來。「你為我工作過。沒有你,我們只好自己動手埋葬麗拉?古德切德。」說話的聲音顯得有些過分講究。

「艾比斯先生?」

「很高興見到你。」這個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聲音說,「你知道什麼是亡靈導師嗎?」

影子覺得自己聽說過這個詞,但過了這麼久,他想不起來了。他搖搖頭。

「就是護送者的意思,只不過起了個更好聽些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多種職能,多種謀生之道。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是一個安安靜靜生活的學者,用我的筆記錄下一些小故事,夢想出一個可能存在、也可能並不存在的過去。但是與此同時,和你結交的許多人一樣,我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我負責護送死者的靈魂到達死者之國。」

「我還以為這裡就是死者之國呢。」影子說。

「不是,從本質上說還不是。這裡只不過是個序章而已。」

船輕巧地在鏡面一樣的地下湖水面上飄行。艾比斯先生繼續說下去,鳥嘴沒有一絲開合的動作。「你們人類談論到生與死,彷彿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範疇,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時是一條路、一首歌同時也是一種顏色一樣。」

「確實不可能,難道不是嗎?」影子問。說話的回聲從湖面傳回到他耳中。

「有一點你必須記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惱火地說,「生與死其實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像一枚25美分硬幣的正反面一樣。」

「可如果我有一枚兩面都是頭像的硬幣呢?又怎麼說?」

「這是不可能的。」

穿越黑暗水面時,影子突然害怕地顫抖起來。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無數孩子的臉,浮現在玻璃一樣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責備。他們的臉浸透了水,腫脹柔軟,瞎掉的眼中蒙著一層白膜。地下洞穴里沒有一絲風,黑色的湖面平靜無皺。

「我到底是已經死了,」影子說,他現在已經開始習慣這個想法了,「還是即將死去?」

「我們正在前往亡者之廳。我要求親自來迎接你。」

「為什麼?」

「為什麼不呢?你過去是個勤奮的員工。」

「因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這才繼續說道,「因為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因為我並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話傳說,因為我沒有想到會經歷現在這一切。還有,傳說中不是有聖彼得,還有天堂的珍珠門,都在哪兒?」

長著細長鳥嘴的白色鳥頭嚴肅地左右搖晃著。「你是否相信我們並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說,「重要的是,我們相信你。」

船觸到了岸邊湖底。艾比斯先生從船邊跳到湖水中,讓影子也跟著來。艾比斯先生從船首拉過一根繩子,把提燈遞給影子拿著。燈是一輪新月的形狀。他們趟水走到岸邊,艾比斯先生把船纜栓在鑲在岩石地面上的一個金屬圓環里。他從影子手裡接過提燈,高高舉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陰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圍高聳的岩石圍牆上。

「你害怕嗎?」艾比斯先生問。

「不怎麼害怕。」

「那麼,在我們走路的這段時間裡,你最好培養出真正的敬畏之心,養成靈魂中的恐懼感。對你即將面對的情況來說,這是最適合的感覺。」

影子並不恐懼,反而覺得很有趣。擔心也有一點點,但不過如此罷了。他不懼怕變化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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