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張家明說:「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著他。啊,是我自己不爭氣,同樣是一個孩子,人家的兒子多麼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對我又是恩盡義至,沒有什麼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問。

「辭了。」

「這裡這麼大,你一個人住么?」

「是。」

「你喜歡住大屋子?」

「這屋子一點也不大,」我搶白他,「我家又不負你家的債,不必你擔心。」

他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紅了臉,說:「我沒有那個意思,趙小姐,我是說,如果你不是一個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學照顧——算了,我要走了,打擾了你。」

我覺得我是太無禮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他這麼來看我,原是忠人所託,我茶沒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氣,怎麼應該?

我是個最最沒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還怨自己,可是卻拿著不相干的旁人來發作。

張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門,轉過頭來,還想說什麼,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發抖,不知道怎麼,眼淚就流了一臉。

他看著我,默默的,古典的,卻有一點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著我,我腳一軟,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來的時候,張家明沒有走,彼得與醫生卻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醫生咆哮著:「住院留醫!病人一定得吃東西!」

我重新閉上眼睛。

彼得把醫生送走。

張家明輕輕地問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問得很誠懇,帶著他獨有的孩子氣的天真。

我搖搖頭。

「他很喜歡你,剛才急得什麼似的。」他說。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錶,「喬,我要走了,我明天再來看你,如果你進醫院,在門口留張字條,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會約別人,我明天再來。」

「張先生,謝謝你。」我說。

「你一個女孩子在外國——大家照顧照顧。」

「剛才——對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問:「他是你的男朋友嗎?從家裡來看你?」

我笑了,他倆倒是一對,問同樣的問題。

「他驚人的漂亮,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中國人,人家說中國人矮,他比我還高一點,人家說中國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這麼漂亮。」我說。

「別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說。

我白他一眼,「你再說下去,我就當你有問題。」

彼得說:「我不怕那個騙你的壞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氣很是帶酸味。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我說。

彼得鬆一口氣,他真還是孩子。

「況且你見過多少個中國人?他哪裡算漂亮?」我說,「真是孤陋寡聞。」

「任何女孩子都會認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認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說,「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說:「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著實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嘆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這裡太貴;我是大人了,總不能靠家裡一輩子,家沒有對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對不起家裡。

然而這夢,醒得這麼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爾納梵,我的心悶得透不過氣來,彷彿小時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嗆在喉嚨里,有好一陣透不過氣來,完全像要窒息的樣子。

他以後也沒有來過,也沒有電話。

我沒有去找他,他不要見我,我決不去勉強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歲,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負責。

我不知道張家明對我母親在電話里說了些什麼,相信不會是好話:一個人住著大房子,病得七葷八素,沒有工作,屋裡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馬上要來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這裡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後,比爾納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難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嗎?),父母的臉色再難看也還是父母。

張家明第二次來看我的時候,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嘴裡吃著麵包。

我替他開門,他稚氣地遞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問。

我點點頭。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沒見怪?」他問。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沒好氣地說。

「哦。」

「茶?咖啡?」我問。

「咖啡好了,黑的。」他說,「謝謝。」

我一邊做咖啡一邊問他:「你跟你『趙伯母』說了些什麼?」

「啊,沒什麼,我說你很好,只因為屋租貴,所以才開銷大。」他停一停,「趙伯母說這倒罷了,又問你身體可好,我說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著他,「幹麼說謊?」我問。

他緩緩地說:「工作遲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誰沒小毛小病的?」

「現在不是痊癒了?事事芝麻綠豆地告訴家裡,他們在八九千里以外,愛莫能助,徒然叫他們擔心。」他說。

他說得冷冷靜靜,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鑽,還覺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給他,把花插進瓶子里。

我說:「屋子大也不是問題,我下個月搬層小的,我也不打算住這裡了。」

他說:「有三間房間,如果你不介意與別的女孩子同住的話,我有幾個親戚,是女孩子——」

「我不合群。」我說。

他忽然說:「你根本不跟人來往,怎麼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訓我起來。

「今天晚上,我請你去吃頓飯,可以嗎?」他問。

我點點頭,我看著他,他微笑了。

其實他是少年老成的一個人,可是因為一張臉實在清秀漂亮,尤其兩道短短的濃眉,使人老覺得他像孩子。

請我吃飯,多久沒人請我吃飯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個禮拜之前,比爾納梵請的。

我換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後,坐在他車裡,心中卻不是味道,始終是默然的,不開心,恍惚的,心裡全是比爾納梵。

這傢伙帶我到花花公子俱樂部去吃飯,那外國菜馬虎得很,我一點也不欣賞,然而我禮貌地道謝,並且說吃得很開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睛裡有一點慧黠——男人都是很複雜的東西,太複雜了,他應該是一個有趣的樣板,可惜我沒有空,我正為自己的事頭痛著。

我有點呆:有心事的時候我是呆的,不起勁的,我只想回家睡覺,也不知道怎麼會如此地累,彷彿對這世界完全沒有了興趣。

我盡量不去想比爾納梵了,不去想他的快樂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選擇。

既然他沒有走到我身邊來,算了。

我對張家明的歉意,與對彼得的一樣。他花了這麼多的錢好意請我吃飯,我卻板著臉,我一輩子也不會再高興了,正如不曉得哪本書里說:「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要的只是比爾納梵,以後嫁得再好,碰見再好的男人,我也不會開心到什麼地方去。

張家明送我回家,我說:「家明,我搬家之前開個舞會,請所有的朋友,你也帶點人來好不好?我想把這屋子搞得一團糟才走。」

他笑了,「好的。」他說。

「答應我帶多多人來,越多越好。」我說。

「好,我答應,起碼帶半打。」他說。

「謝謝你。」我說。

我也叫彼得帶多多人來。彼得笑說:「你別怕,我不會亂說話,除非你先承認你是我女朋友,否則我決不提你的名字。」彼得真是好人。

但是比爾納梵還是沒有消息,他真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好。

星期六晚上我出去買了一大堆酒與汽水回來,把沙發拉開,把燈光降低,開始預備,又拚命地做三文治、蛋糕,忙得團團轉,彼得幫我忙。

「你那中國男朋友來不來?」彼得問,「他來吃?為什麼不幫手?今天起碼有二十幾三十個人。」

我說:「那不是我的中國男朋友。」

他笑,「他對你有意思。」

「才怪,他好好的人,會看上我,老壽星找砒霜吃。」

「你是砒霜?我拿砒霜當飯吃。」彼得笑。

「別胡說了。」我皺皺眉,「我只以為中國二流子才這般油腔滑調,嬉皮笑臉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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