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回答,他喃喃地說:「那日,她站在橙樹低下,小白花落在她金色的長髮上,她十四歲,穿白色的薄衣……」基度開始用意文,我雖然聽不懂,也知道那是一連串讚美之詞,用最熱情的口吻傾訴出來。
他忽然握緊我的手,「我沒有得到她,但安琪,你一定要追求你愛的人。」
「我會的我會的。」
他的手鬆開。
「基度。」
他沒有應我。「基度。」
他的雙眼仍然睜著。
我站起來,把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跑出園子,叫人。
女僕帶著護士匆匆奔至,一大堆人湧進圖書室去。
我站在花園噴水池旁,金色的陽光使我暈眩,這是我首次面對死亡,心中異常震驚。
有一隻手擱我肩膀上,我轉頭,是傅於琛。
我連忙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原來人是會死的,原來相聚的緣分不可強求。
我疑視傅於琛,像是想從他的瞳孔鑽進去,永生永世躲在他的眼睛裡,再也不出來。
傅於琛沒有拒絕。
那夜我們在卡斯蒂尼尼的宅子里晚宴,人雖然去了,招呼客人的熱情仍在,這是他的意思。
沒有誰吃得下東西,在這個時候,母親趕了回來,接著是卡斯蒂尼尼的子女們,楊倩志女士沒有空來應付同胞,只聽到她用激烈的語氣與夫家的人交涉。
最後她以英語說:「為什麼這麼多東方人?問我,還不如去問馬可波羅。」
我們十分佩服她的機智。
母親塊頭又大了許多,吃美味的麵食會令人變成這個樣子,戴著許多笨重的首飾,好顯得人纖細一點,裙子只好穿一個式樣了,帳篷一般。
馬佩霞並不比她小很多,但是人家保養得多好,修飾得多好。
我並沒有與母親說話,不等宣讀遺囑,我們一行三人便離開米蘭。
馬佩霞自那次旅程開始,對義大利發生興趣,她說:「衣服式樣真美,許多在我們那裡都買不到。」
傅於琛說:「要做的話,我支持你,遲一步就成為跟風,什麼都要快。」
我不說什麼。
馬佩霞溫和地取笑我,「現在承鈺是小富女了。」
傅於琛維持緘默。
「你打算怎麼樣?」
我毫不猶疑地說:「收拾一下,跟你們回家。」
「你還沒有畢業呢。」馬佩霞驚異地說。
我反問:「你呢,你又大學畢業沒有。」穿得好吃得好的女人,有幾個手持大學文憑。
她語塞,「但是你還年輕——」
「我一生一世未曾年輕過,我從來沒有做過小孩子。」
「回家幹什麼?」馬佩霞又問。
「我自由了。不用再被送到那裡去,或是這裡去,不用與指定的人在一起生活。」
「真是個孩子,說這些賭氣話。」
「還有,我可以忘記那該死的紅色絲絨鞦韆架子!」
「承鈺,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哩。」
傅於琛一直不出聲,這些話其實都是說給他聽的,相信信息已安全抵達。
「你已經滿十八歲,承鈺。」
「隨她去,」傅於琛忽然開口,「任由她自暴自棄。」
他沒有等我,要與馬佩霞兩人飛回去。
沒料到馬小姐說:「你先走,我還想在這邊逛一逛,許久沒有這樣輕鬆。」
這下子輪到我假裝沒聽見。
傅於琛動了氣,也下不了台,第二天就獨自動身回去。
馬佩霞不動聲色。我很佩服她,將來我也會做得到,我要學她的沉著。
約翰前來告別。
「我知道你要走。」
我拍拍他的手背,「你會成功的,曾約翰這三個字會街知巷聞,你會得到你認為重要的一切。」
約翰啼笑皆非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算了,約翰,我們彼此太了解,我知你所需,你也知我的人生目標,何用多說。」
他低下頭。
「你還有兩年畢業,再隔兩年拿個管理科碩士,咱們在家見面。」
「周承鈺,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彼此彼此。」
「我們會不會有一天在一起?」
「誰知道。」我忙著收拾。
「你不關心吧。」
「不,我不在乎,再見,約翰。」真不想給他任何虛假的盼望。
他傷透心,反而平靜下來。
「有一個人,天天在門口等你,你離開那麼久,他等足那麼多天。」
童馬可。
幾乎把他忘懷。
「等等就累了,也就轉頭等別人去了,放心,他不會呆在門口一輩子。」
約翰搖頭,「你不關心任何人是不是。」
「說對了,有獎,我確是那樣的人。」
我把帶來的收藏品小心翼翼地放入隨身箱子中。
「你只關心傅先生是不是?」
「約翰,記住將來我們還要見面,你會到傅氏大廈辦公。」
他嘆息,替我把箱子拿出去。
馬佩霞坐在會客室抽煙。
馬佩霞在聽一張舊唱片,七十八轉,厚疊疊,笨重的黑色電木唱片,一邊唱一邊沙沙作響,女歌手的聲音也低沉,她唱:紅著臉,跳著心,你的靈魂早已經,在飄過來,又飄過去,在飄飄呀飄個不停。
我說:「那屬於我母親。」
其實在那時,同學們已開始聽大衛寶兒,只有我這裡,像個雜架攤,古董店,什麼都有。
「怎麼會保存到今天。」
我說:「用來吸引中年男人。」
馬佩霞笑了。她一點也不生氣,也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發誓要學她,她是我的偶像。
當下我問:「你為什麼留下來?」
「幫你收拾這個攤子。」
「不怕傅於琛生氣?」
「你還不知他的意思?我也不過是看他心意,替他辦事而已。」她微微笑。
「他想你留下來陪我?」我十分意外。
馬佩霞沒回答,按熄了煙。
為什麼她看見的事我沒看見?別告訴我她與傅於琛更熟,或是二十年後,我也可以看得這麼透徹。
「我不需要人幫。」
「我知道,他不知道。」馬佩霞說。
「他應該知道。」馬佩霞,你別自以為是傅於琛專家好不好。
馬佩霞不再回答,「我們走吧。」
約翰進來說:「車子在門口等。」
馬小姐說:「謝謝你,約翰。」
約翰又說:「對了,那個人也在門口等。」
馬小姐笑,「才一個?我以為承鈺一聲要走,門口起碼站著一隊兵,齊奏哀歌。」
約翰一點表情也沒有。
打開門,看見馬可站在那兒,他一個箭步上來,「承鈺,」隨即看到馬小姐及我們的行李。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回家。」
「幾時再來?」
我有點不耐煩,「不知道,也許永不回來。」
馬可很震驚,「我以為……我們不是要結婚嗎?」
我笑吟吟,「三分鐘,你有過你的機會,沒抓緊。」
「承鈺,太笑話了,當時你不是認真的。」
「我發誓我認真,要怪只好怪你自己。」
我上車,他的手搭著車框,「承鈺,我會來找你。」
「是嗎,你往哪兒找?」
約翰也跟著上車,吩咐司機開車,只剩下童馬可一個人站在路邊。
我沒有回頭去看他。
隔一會兒,馬佩霞說:「他會追上來的。」
我笑說:「我同你賭一塊錢。」
「好,一言為定。」
馬佩霞又問:「他曾向你求婚?」
「真不幸,是我向他求婚。」
「什麼?」
「他沒有答允,只好作數。」
馬佩霞笑起來,「有這種事!」
約翰在飛機場與我們道別,我緊緊握他的手,叫他用功讀書。
約翰說:「我仍然是感激的,沒有你,我得不到上學的機會,承鈺,你間接成全了我。」
他的雙目潤濕,約翰自有苦哀,我摟著他肩膀,「回來我們再吃飯慶祝。」
馬佩霞向我遞一個眼色,我只得放開約翰。
感覺上好過得多,這一次與馬小姐一起,乃是給她面子,不是給她押著走。
在飛機上被困艙中,我們談了很多。
我有一種感覺,如果一男一女在長途飛機中相遇,一起吃一起睡,小小空間,無限沉悶,待下飛機的時候,已經可以結婚。
婚姻根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