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在礁石間透著微光,在正午呈現深藍,
在西風召喚下湧起明亮的波光,
卻在夜晚安靜下來,一心想著自我修正。
不知疲倦的小海灣,命令著
這裡無數的主人,橫行的螃蟹,
彷彿布匿戰爭時身上濕漉漉的老兵。
午夜的緝私艇從港口出發:一道
強烈的燈光切割著黑暗,
引擎震動。
在西西里,靠近塞弗路斯的海灘,我們看見
成堆的垃圾,箱子,避孕套,
紙板盒,一個寫著「安東尼奧」的褪色牌子。
愛著大地,一次次湧向岸邊,
送來波濤,一浪接著一浪——死去,每次
都筋疲力盡,如希臘傳信使。
拂曉時只能聽到陣陣低語,
卵石投在沙上的咕嚕,
(乃至在漁鎮的小廣場都能感到)。
地中海,神祗曾游於其間,
還有陰冷的波羅的海,我曾游進它,
一隻二十一歲的鰻魚,精瘦,顫抖。
愛著大地,進入城市,在斯德哥爾摩,
在威尼斯,聽著遊客大笑、喋喋不休
在回到它黑暗、固定的源頭前。
還有你的大西洋,忙著建造白色的水丘,
以及害羞的太平洋,藏在它的深度中。
翅膀輕盈的海鷗。
最後的航船,白帆
乘浪而去。
小心謹慎的漁獵者的獨木舟。
太陽升起在巨大的沉寂里。
灰暗的波羅的海。
北冰洋,無聲,
愛奧尼亞海,世界的源頭和終極。
註:布匿戰爭,即發生在羅馬與迦太基之間的三次戰爭。
◎關於波蘭的詩
我讀外國詩人寫的
關於波蘭的詩。德國人和俄國人
不僅僅有槍,也有
墨水,鋼筆,一些心腸,和大量的
想像力。他們詩里的波蘭
令我想起一隻大膽包天的獨角獸
以編織掛毯的羊毛為生,它
美麗,虛弱,魯莽。我不知道
這幻覺的機制建立在什麼之上,
連我,一名冷靜的讀者
也要著迷於這童話毫無抵抗力的國土
這土地餵養出黑鷹,飢餓的
皇帝,德意志第三帝國和第三羅馬帝國。
◎我想生活的城市
城市是安靜的,在黃昏
暗淡的星辰從它們的昏厥里醒來,
在中午,迴響著
富有野心的哲學家和商人的聲音
後者從東方帶來了天鵝絨。
熱烈的交談燃燒著,
而不是焚屍的柴堆。
古老的教堂,生苔的
祈禱的石頭,是壓艙物
也是火箭飛船。
它是一個公正之城,
在此外國人不受到懲罰,
一個長於記憶
短於遺忘的城市,
具有容忍精神的詩人,寬恕了那些先知
因為他們,無望地缺少幽默。
這城市建立於
蕭邦的序曲,
僅從中取得了歡樂和悲傷。
小小的群山環抱
如一道白色的衣領;洋槐
在那裡生長,還有纖細的白楊,
這眾樹之國的大法官。
輕快的河流流過城市的心臟
日日夜夜
低語著隱秘的問候
從泉水,從山巒,從太空。
◎睡眠陛下
睡眠就像鄉下房子的游廊
在你面前展開一片樹林、陰涼
和記憶的內部。
睡眠是免於緊張的大腦,
詩歌和戲劇驕傲的首都,
睡眠是尚未具體化的思想,
為善妒的醒覺餵養,營養不足。
睡眠是古亞述人,樸素而英勇。
睡眠是黎明時看到的托斯卡納,
其時,纖細的樹自黑色的地里
吮吸著墨汁——睡眠是一座
透過悲傷的長雪茄呼吸的城。
睡眠拜訪醫院和牢房,
安慰那些受折磨的人。
像一位心地單純的尼姑;
睡眠衰弱著,心力枯竭;
輕輕地死去,如諾維德,
沒有痛苦,也沒有繼承者。
註:(1)亞述,亞洲西南部之古國。
(2)托斯卡納,義大利一行政區。
(3)諾維德,全名維爾托德•諾維德,波蘭19世紀傑出的浪漫主義詩人,生前不為人知。
◎讀米沃什
再一次我讀著你的詩,
一個富人,理解了一切,
一個窮人,無家可歸,
僅僅是一個移民。
你總是試圖比我們
說出更多,超越詩歌,去飛,
卻又屈尊,深入
我們怯懦,凡俗的王國。
你的聲音時時
令我們相信,
只要存在那麼一刻,
每一天也是神聖
而詩歌,如何將它呈現,
完滿我們的生活,
完成它,使它感到驕傲
不懼怕完美的形式。
我把書放到一邊
在夜裡,就在此時
而城市慣常的喧囂又已開始,
有人咳嗽或哭喊,有人叫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