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旅 人

某個旅人,什麼都不信仰,

發現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城,某個夏天。

菩提樹盛開,陌生感花葉更繁。

陌生的人群閑逛在林蔭道,

緩緩地,心懷忐忑,許是因為

落日比地平線更重,

瀝青的猩紅可能

不僅是陰影,斷頭台

不僅把博物館點綴。

組鍾和鳴里的教堂塔鍾

比它們日常所意味的更具深意。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旅人老要

伸手前胸,小心翼翼地摸一摸

看看他那張回程車票還在不在:

回到他素來生活的那個地方。

◎神秘主義入門

天氣很暖和,光很充沛。

咖啡館露台上那德國人

膝上擱著一本小書。

我瞥見那書名:

《神秘主義入門》。

突然間我明白了,那些

打著尖利的忽哨在蒙蒂普爾查諾

街道上巡邏的燕子,

和來自東歐、也就是所謂中歐的

怯生生的遊客的低聲談話,

和站在稻田裡的——昨天?前天?——

修女般的白鷺,

和擦去中世紀房子的輪廓的

緩慢而有系統的黃昏,

和任由風吹日晒的

小山丘上的橄欖樹,

和我在盧浮宮細看和讚歎的

《無名王子》的頭,

和閃爍著花粉的蝴蝶翅膀般的

彩繪玻璃窗,

和在公路旁練習演說的

小夜鶯,

和任何旅行、任何一種觀光,

都只是神秘主義入門,

是基礎課,是一場

延期的考試的

前奏。

◎弗美爾的小女孩

弗美爾的小女孩,如今很出名,

她望著我。一顆珍珠望著我。

弗美爾的小女孩的雙唇

是紅的、濕的、亮的。

啊弗美爾的小女孩,啊珍珠,

藍頭巾:你全都是光

而我是影做的。

光瞧不起影,

帶著容忍,也許是憐憫。

◎自畫像

在電腦、一支筆和一台打字機之間,

我的半天過去了。有一天半個世紀也會這麼過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時候跟陌生人

談論對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聽很多音樂:巴赫、馬勒、蕭邦、肖斯塔科維奇。

我在音樂中看到三種元素:軟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種沒有名字。

我讀詩人,活著和死去的,他們教會我

堅定、信仰和驕傲。我試圖理解

偉大的哲學家們——但往往只抓住

他們寶貴思想的一鱗半爪。

我喜歡在巴黎街頭長時間散步,

觀看我的同類們被嫉妒、憤怒

和慾望所驅策,充滿活力;喜歡追蹤一枚硬幣

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慢慢地

磨損它的圓形(皇帝的側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邊樹木不表達什麼

除了一種綠色、淡漠的完美。

黑鳥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著,像西班牙寡婦。

我已不再年輕,但總有人更年老。

我喜歡沉睡,沉睡時我就停止存在;

喜歡騎著自行車在鄉村道路上飛馳,楊樹和房屋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溶化成一團團。

有時候在展覽館裡畫對我說話,

反諷會突然消失。

我愛看妻子的面孔。

每個星期天給父親打電話。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們見面,

從而證明我的忠誠。

我的祖國擺脫了一個惡魔的束縛。我希望

接著會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幫得上忙嗎?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兒子,

像安東尼奧·馬查多寫到自己時所說的,

而是空氣、薄荷和大提琴的兒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並非

都與迄今屬於我的生活

交叉而過。

◎黑 鳥

一隻黑鳥棲息在電視天線上,

唱著溫柔、爵士樂般的曲子。

你失去誰,我問,你哀悼什麼?

我在告別那些去世的人,黑鳥說,

我在告別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個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會認識她。

我為那株凍死的柳樹感到難過。

我流淚,因為一切事物消逝、改變

又重返,但永遠以另一種方式。

我狹窄的喉嚨幾乎承受不了

這些急速轉變所帶來的

悲傷、絕望、愉悅和驕傲。

一個送葬行列從前面經過,

每個黃昏都是如此,在那兒,在地平線上。

每個人都在那兒,我看見他們並說再見。

我看見劍、帽、頭巾和赤腳,

槍、血和墨水。他們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霧靄里,在右岸上。

我告別他們和你和光,

然後迎接黑夜,因為我服侍她——

還有黑絲綢、黑力量。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章